第七百八十七章 河畔
浩然天下这场大战,都没能打破宝瓶洲和流霞洲,害得袁首的大道裨益,比预期收益少了半数,根本无法打破大道瓶颈。
而这头真名朱厌的搬山之属老祖,合道十四境的契机,就是一句“借他山之石可以攻玉”。看似合道地利,实则还是合道人和。
再等到天下无山,尽数搬迁入道场,那它就是继三教祖师之后的最新一位十五境!天地同寿,脚踩星辰,棍碎日月。
什么穗山,什么龙虎山,都他娘的就是一堆竹筷子,猿爷爷都不用两只手,单手一捏就碎。
到时候杀个再无仙剑的白也,屁大事情!
斐然抬起两根手指,在身前轻轻往下虚按,竟是直接将袁首手中长棍微微压下几分。
袁首脸色阴沉,转过头去,就要与这个大战厮杀毫不出力、事后却捡漏最大的托月山年轻主人,好好说道说道。
他身边的周清高,这个小师弟,返乡之后的那份得天独厚,丝毫不比托月山新主的斐然逊色。
因为周清高得到了王座大妖的蝉蜕皮囊,而且还不是一副。
被周密合道的大妖,有那化名陆法言的十四境大修士,此外还有几大王座,身外身白莹,以及切韵,曜甲,黄鸾。
周密吃的是那一份份大道,至于大妖们的剩余皮囊,对周密来说,可有可无,不是全然无用,而是意义不大。与其带走,不如留下。
所以修道资质极其不佳的甲申帐少年,木屐,后来的关门弟子周清高,成了那个意外收获最多的人。
周密在登天之前,就以一副枯骨王座大妖白莹的真身遗蜕,打造成周清高的阳神身外身,再以大妖黄鸾、切韵的遗蜕,分别炼化、融入周清高的魂、魄,架起一座崭新长生桥,一步登天路。
而且周密早就在托月山留下一道仙诀,专门留给原本不宜修行的周清高。
是那门柳七首创的柳筋境秘法,最擅长化腐朽为神奇的周密,对这门道法、这条捷径的钻研之深,说不定可以与柳七媲美。
所以如今的周清高,不但直接从那个练气士第三境的“留人境”,跻身玉璞境,在短短几年之内,就又破一境,成为一位仙人。
什么叫文海周密的关门弟子,这就是。
不到十年,就已仙人。
至于首徒绶臣,得到了三件仙兵,全是长剑。绶臣早先背后剑匣所藏五剑,在大战当中,失去了三把,所以如今才会背着六把。
剑修流白,相对而言,得到先生的馈赠最少。只有一件仙兵,“小洞天”法袍,另外还有一件半仙兵,是一顶碧芙蓉冠。
盘腿而坐的萧愻,咧嘴而笑,她抬起双臂,双手揪住两根羊角辫,这个接替自己位置的小家伙,本事不错嘛。
张禄一边喝着酒,一边打量起对面那个惨不忍睹的身影,很难想象,当年那个小心翼翼游历倒悬山的背剑少年,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
剑修竹箧身后所背长剑,颤鸣不已。
当陈平安变成这副熟悉模样后,流白的脸色微变。
在城头练剑那些年,她与离真,其实是与陈平安打交道最多的剑修。
而他们两位剑修,都等于在年轻隐官手上死过一次。
作为托月山大祖嫡传弟子的离真,死在了那场捉对厮杀当中,也是那场惊心动魄的换命,让蛮荒天下第一次知道,在剑气长城,竟然有人能够顶替宁姚出剑。
之后,流白在内的甲申帐五位剑修,皆在托月山百剑仙之列,并且名次都极为靠近,竹箧,离真,雨四,?滩,流白,精心设伏,依旧围杀不成,流白正是在那场伏杀过程中,反而被陈平安拧断了脖子。
周清高朗声开口道:“我完全可以理解隐官大人为何执意要打。剑气长城损失最为惨重,在那第五座天下的飞升城剑修,确实最有资格与我们蛮荒天下寻仇。而且隐官大人所在文圣一脉,大骊国师崔先生,与山崖书院山长齐先生,都已不在,隐官作为文生先生的关门弟子,同样有理由与蛮荒天下讲一讲道理,以直报怨,天经地义。”
周清高面带笑意,娓娓道来:“无论是以剑气长城剑修身份,还是如今的文脉儒生身份,陈平安说一句‘打就打’,最有资格的,最问心无愧。”
剑气长城,最后一场大战,打得很不剑气长城。
说是拜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所赐,其实蛮荒天下六十军帐,再清楚不过,是拜一人所赐。
不是说陈平安一人,真有那么大的本事,能够仅凭一己之力,就成功算计整座蛮荒天下。
而是陈平安“吃掉”了隐官一脉所有剑修的想法,吃掉了避暑行宫所有档案秘录,吃下了蛮荒天下的所有战场布局。
甚至“吃掉了”老大剑仙的威望,能够让隐官一脉的任何一把传信飞剑,就可以轻松力压每位岳青、米祜在内的巅峰候补剑仙。
战场上,大妖仰止在众目睽睽之下,她拧断了一位南游蛮荒的岳姓大剑仙头颅。剑气长城群情激愤,但是避暑行宫传信不救,虽然违令出城递剑者,数量不少,却并未形成牵一发动全身的战场形势。之后双方剑修的那场相互问剑,飞剑浩荡如江河,剑气跌宕如大瀑,剑气长城的出剑,更是精准到了每一处细分战场,每一位地仙剑修,对谁出剑,何时出剑,剑落何处,都有规矩。
所以剑气长城的年轻隐官,与王座第二高位的文海周密,好像是一个路数的同道中人。
就像文庙议事众人,不在意蛮荒天下多出几个飞升境剑修,但是谁都不希望托月山主人,未来的蛮荒天下共主,是一位新文海。
那么蛮荒天下山巅群妖,同样不希望,浩然天下成为一座崭新的剑气长城。
“这个狗崽子,说话真阴险。”
郁泮水啧啧称奇,“皇帝陛下,学到没?这才算是会说话。”
就那么几句话,可意思很多,藏得还不深,关键是不纯粹在胡扯,很容易让人多想。
对方是在暗示浩然天下的文庙议事众人,两座天下真要再次打起来,剑气长城其实没几个人可以死了,文圣一脉的清誉声望、文庙地位,更会水涨船高。至于文圣一脉,左右,刘十六,他陈平安,顶多加上一个老秀才,反正就这么几号人,但是枝繁叶茂的礼圣一脉,亚圣一脉的学宫、书院儒生呢?
年轻隐官既报私仇,又可得利最多。
天大便宜,为何不打?
你们浩然天下,还愿意跟着这么一个旱涝保收的年轻隐官,再打一场吗?那个年轻人只需要躲在幕后运筹帷幄,死的人,反正不会是他。第一场大战,他都能活着从半座剑气长城返回浩然,接下来这一场,当然就更不会死了。
此处歪理,别处正理。天下皆然。
此心光明,他人说不定只觉得刺眼。
所以这番话,不是说给那些跟随年轻隐官一同前行之人听的。
话挑人。
很多人哪怕今天听不进去,没有当真,以后等到真正打仗了,就开始会听进去,肯定会多想。
少年皇帝使劲点头,嗯嗯嗯,附和郁胖子。
这位玄密王朝的皇帝陛下,对那年轻隐官,是越来越由衷仰慕了,竟然能够让蛮荒天下的大妖们如此刻意针对,最早那些阴阳怪气的调侃,看似嘲讽,好像是在恶心那个隐官,可为啥蛮荒天下不去调侃怀荫,不去打趣刘氏财神爷?犯不着嘛,看不起嘛。
看来以后一定要找机会称兄道弟去,这条大腿一定要抱,抱上了,说不定以后郁老胖子对自己,都要客气几分,再不会每次在御书房只有“君臣双方、爷孙两人”了,老胖子就经常从袖子里拿出把剪刀,咔嚓咔嚓剪指甲,还要时不时斜眼瞥向皇帝陛下的裤裆。
青神山夫人皱眉不已。
百花福地花主,如果觉得自己设身处地,与那年轻隐官更换位置,好像也没什么太好的应对之策。很多事情,其实越解释越浑浊,可要是不解释,就只能吃个闷亏。
官巷蓦然大笑道:“隐官大人有点私心怎么了,文庙这边不管给出多大的封赏,都是他该得的,凭本事活下来,凭战功当圣贤,谁敢叽叽歪歪,老夫第一个不服气,良心被狗吃了吗?!如果不是隐官大人力挽狂澜,今天议事,说不得咱们双方就都在你们文庙广场了!”
大妖官巷本来想说良心都被阿良啃了吗,只是看对方笔直一线气势汹汹的架势,觉得做事说话,还是要留一线。
陈平安瞥了眼周清高,冷笑道:“甲申帐之所以毫无建树,就是因为有你这么个小废物领头。”
那个拄拐杖的老人,笑了笑,与袁首、绯妃和五嶽都心声一句。
只见那一袭鲜红法袍的年轻人,瞬间双膝微曲,身形佝偻如驼背,只是刹那之间,年轻人又再次挺起腰杆。
陈平安只是看向那个周清高,“听说周密收了你做关门弟子,那他以后就别想打开门见人了。如果换我是绶臣,现在就得跪在地上砰砰磕头,求你来当大师兄,只要别当小师弟,当大师姐都成。”
绶臣哑然失笑。
至于那些在半座城头上练过剑、也未曾悄然消失在浩然天下的托月山剩余百剑仙,对于这个经常与龙君、离真“儒雅谈心”的年轻隐官,更是印象深刻。有事没事,隔三岔五,谁练剑遇到瓶颈了,或是实在闷得慌了,剑修们就挪步去往龙君附近,看看能否瞻仰一番隐官大人,谁要是运气好,能与那个家伙聊上一句,都是不小的荣幸。不过年轻隐官露面次数极少,不是谁都能见着的,讨句骂都很难,反正比破境难。
来了。
流白心中幽幽叹息一声。
陈平安微笑道:“有你和斐然兄帮忙,浩然打蛮荒,胜算就大了,原本只有十成的胜算,硬生生给你们提到了十二成。不然我还真不敢说个打字。如果我在文庙说得上话,以后等到大局已定,可以让你们一个当甲申帐输圣,托月山躺圣,一个勤勤恳恳,用心谋划,负责帮忙送人头,明天送完袁首的脑袋,后天送绯妃的头颅,送完飞升境再送仙人,送得让浩然天下应接不暇,估计都要忍不住劝你别送了,战场上双方好好打,这样的战功,感觉受之有愧。一个躺着躺着就当上了托月山扛把子,躺着躺着就成了文庙的最大功臣,该你们当圣贤。不过回头我还是要问问文庙,你们俩是不是安插在蛮荒天下的死士,如果是,不小心被我连累给砍死了,我会篆刻两方印章,刻那‘百死不悔’和‘心向浩然’。”
于玄倒抽一口冷气。
好狠,凶残。
火龙真人有些疑惑不解。剑气长城啥地儿啊,风水可以啊,以前多闷葫芦一小子,怎么去了剑气长城几年,就这样啦?
周清高抱拳笑道:“隐官风采依旧。”
礼圣突然问道:“陈平安,有没有抱怨我把你拉过来议事?”
齐廷济,虽然是一位境界足够的老剑仙,能够代表一部分的剑气长城,但是绝对无法决定飞升城剑修的选择。
陈平安老老实实答道:“起先是有一点的,不敢说全然没有。但是等到文庙宣布恢复先生的身份,就没有了。”
礼圣又问道:“说打就打。就不怕自己成为第二个崔瀺?”
陈平安开始沉默。
当自己开口之后。
其实陈平安就已经感觉到自己脚下那条路,就像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不由自主地拐入了一条岔路,好像道路尽头,就站着那个曾经离经叛道的大师兄,浩然绣虎。
直到那一刻,陈平安才真正理解为何师兄崔瀺,当年为何选择外人眼中的欺师灭祖,为何要脱离文脉,放弃文圣首徒的身份。
有些选择,大道之上,好像真的就只有孑然一身了,才能不用有任何负担和愧疚。
比如这次文庙议事,一旦与蛮荒天下真正开战,对于自家文圣一脉,其实长远来看,是弊远远大于利的。
战场上的任何伤亡,都会是文圣一脉的永久污点。任何一场战役的失利,都会是陈平安和文圣一脉的“功业瑕疵”。
此后百年千年,都会被秋后算账,被翻阅老黄历,从文庙到书院,到每个山下王朝,会让后世所有的读书人,各持己见,双方争吵不已。就算文圣一脉从此开枝散叶,文脉能够源远流长,却很难真正在书斋安心治学。不是说浩然天下都是如此,而是世道复杂,一百个人中,哪怕只有两个人不讲理,就会被硬生生搅成一滩浑水,如果再多出几个看似讲理之人,多讲几句以偏概全的公道话,或是有人站在一旁,多说几句煽风点火的风凉话?
所以先前某一刻,陈平安脑海中的一个念头,就是脱离文圣一脉,暂时只保留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身份。
至于落魄山将来怎么办,只能是先走一步,多算几步。
其实很多事情,陈平安从剑气长城返回浩然天下,是可以假装不知道的,也完全可以不去多想。
在剑气长城,能做的,都尽力了。陈平安可以问心无愧,因为自己已经尽了十二分的努力。
他不愿意好像从十四岁第一次离开家乡后,就变得好像一个不是走在去往他乡的远游路上,走到了,也还是个异乡人。
他也会希望,自己的人生,有那么一大段岁月,都是安安定定的,就在家里。练剑练拳之余,可以想着心爱的姑娘。
可是他都能够为一些剑气长城的孩子安排退路,能够联手避暑行宫的隐官一脉剑修,为飞升城撰写那几本册子,去帮助飞升城在崭新天下争夺大势。
那么一个看似登天离去的文海周密?
周密既然能登天,就一定会返回人间。
师兄崔瀺为何在剑气长城,会有那番自问自答?
“天下太平了吗,是的。可以高枕无忧了吗?”
“我看未必。”
斐然为何能够成为托月山主人,蛮荒天下的主人?
这与陈平安当年突然被老大剑仙一举提拔为隐官,是不是很像?
绶臣,流白作为嫡传和剑修,为何没有跟随周密登天?
周清高为何一身气象大变?哪怕对方刻意隐藏境界,但是陈平安对这个曾经的甲申帐少年,极其上心,当年双方在崖畔遥遥相对,少年木屐,绝无今天的一身沛然道气。
至于周密本人,当真无法吃掉袁首、绯妃在内的其余王座?总不至于是吃饱了撑着了。在尚未收回阳神身外身的白莹之前,甚至在尚未吃掉任何一头王座大妖之前,周密就已经能够吃掉一个蛮荒天下十四境的“陆法言”了。如果周密当真将全部赌注,都押注在了那座古老天庭遗址,以周密的“独-夫”心性,肯定不介意多吃几头
王座、飞升境大妖。
这就意味着,周密是在找那个两座天下大势的均衡点。
周密哪怕已经远离人间,可是蛮荒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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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娃儿,侥幸活下来,就该烧高香,躲起来好好躺在功劳簿上享福,偏不知足,竟敢扬言要攻伐一座天下?一个不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的玩意,如今再无合道剑气长城,猿爷爷我一棍下去,最少要死两个隐官。
好个打碎浩然两洲无数山岳、仙家祖师堂的猿老祖,一身跋扈气焰,唯我独尊,目空天下,不可一世。
跟着向前一步,甚至是多走一步,其实没啥意思,难不成还后退一步?那就只好杵在原地不动了。
只见那袁首脚踩飞剑,探臂手持长棍一端,遥遥指向那一袭鲜红法袍,大喝一声,“小子滚回去!”
它那真名朱厌,就在那年轻隐官千万条丝线当中,文字交织而出,虽然一闪而逝,袁首凭借那份大道牵连,依旧得见文字,这让天生桀骜的袁首,神色愈发凶戾,不做掉这个年轻隐官,必然后患无穷,打就打,两座天下往死里打才好,继续山河破碎,连那托月山和老瞎子的十万大山一并稀碎才好,到时候它说不得就可以归拢大量山根气运,凭此跻身十四境。
天下山头,被它一棍砸碎的数量有多少,未来十四境的道场天地,就可以多出同等数量、样式的山脉。
什么青冥天下,什么西方佛国,天下但凡有山有土处,便是猿爷爷的道场地盘。
搬碎石,移断脉,堆山根,积少成多,在自家道场中,塑造出崭新五岳,大道不朽,不死之身。
早年在英灵殿议事之时,哪怕之前有绯妃这个婆娘暗中帮忙,双方互惠互利,各取所需,袁首依旧只是搬出了两座心中山岳道场。后来在扶摇洲和桐叶洲棍碎山头无数,终于又被袁首辛苦积攒出两座。只要五岳屹立道场,再合道出一座昆仑道场,袁首脚踩此山,那就是大道独行,登天去也!
除了陈清都坐镇剑气长城之外,除了剑修如云、人人赴死之外,真正让蛮荒天下万年难进一步的,其实是凝聚的人心。浩然天下怎么说怎么看,剑修都不去管,要想让我家破,必须人先死绝。所以剑修只管站在城头一线,向南方战场递剑复递剑,剑心纯粹,连生死都不用管了,更何谈利益得失?
一方已经前行一步,一方仍然原地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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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蛮荒天下打下桐叶、扶摇、金甲三洲,好像跟玩一样,即便偶有磕碰,依旧大势难挡,唯独打剑气长城那么吃疼?
不曾想心湖当中,立即响起一个涟漪,是那拄拐杖老者的笑声,“朱厌,我都不生气,你气什么,是想要去井底趴着,还是学那阿良,留在托月山做客?”
袁首冷哼一声,收起长棍,重新挑在肩头。
大妖官巷一脸无辜,万分无奈道:“什么时候,浩然天下的读书人,如此咄咄逼人了。说双方议事是你们,这才聊了个开头,说要打也是你们,讲点道理好不好。”
绶臣没有开口说话的兴致,反正有斐然主持大局,又有先生留下的那些既定策略,万事无忧。
南绶臣北隐官,以前这个说法,更多是在吹捧那个剑气长城的年轻人,总不能再过个几年,就反过来成了他绶臣沾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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