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虫后
安德发现奥尔哈多是个比他强得多的驾驶员。这个男孩的深度知觉更强,而且当他把他的眼睛直接插到车载计算机上的时候,导航系统实际上会自己照顾自己。安德可以全力以赴于观察。
他们最初开始进行探索飞行的时候景物看起来千篇一律。无尽的草原,大群的卡布拉,远处偶尔有森林——当然,他们从不靠近那些森林,因为他们不希望引起住在其中的猪族的注意。此外,他们正在为虫后寻找一个家,而把她放得太靠近某个部族是不可行的。
这是个清单,路西塔尼亚的表面上动物和植物的全体清单。过去还有很多,多得多。但解旋症让路西塔尼亚变得单调了。
可即便是这种单调也具有一种奇特的美。地质跟其他任何世界一样多变——河流,丘陵,山脉,沙漠,海洋,岛屿。地面上厚厚的卡皮姆草和片片森林形成了这地形交响乐的背景音乐。眼睛变得对起伏,露头(注:大块岩石或者矿脉露出地面的部分),悬崖,坑凹,以及,最重要的,阳光下水面的闪耀和涌动更加敏感。路西塔尼亚,跟特隆赫姆一样,是罕见的被单一主题而非各种可能的合奏统治着的世界之一。不过,在特隆赫姆,那是因为行星几乎处于可居住范围的边缘,它的气候只是刚好能支持表面的生命。路西塔尼亚的气候和土壤在大叫着欢迎即将到来的耕犁,矿工的铁镐,泥瓦匠的抹刀。带给我生命吧,它说。
安德没有意识到,他爱这个地方是因为它的满目疮痍和荒芜正如他自己的生活,那在他的童年时因故被夺走被扭曲的生活,尽管规模小些,后者在每一点上都跟解旋症曾经对这个世界所作的事情一样可怕。但它还是茁壮起来了,找到了些许足以让它生存下来并继续成长的线头。从解旋症的挑战中诞生出了小家伙们的三种生命。从战争学校,从多年的孤独中,诞生出了安德·维金。他适合这个地方,就好像是他设计了它。那个走在他身边,穿过牧草的男孩感觉仿佛是他真正的儿子,仿佛他从襁褓中就熟悉这个男孩。我知道在我和世界之间有一堵金属的隔墙是什么滋味,奥尔哈多。但此时此地我已让那堵墙倒塌下来,亲身接触大地,汲饮流水,给予抚慰,接受爱。
土质的河岸逐阶升高,从海岸到山顶约十二米。土壤潮湿的程度能挖得动,也能维持一定的形状。虫后是穴居生物;安德感到心中渴望挖掘,于是他挖了起来,奥尔哈多在他身旁。地面很容易就被挖开了,同时他们的洞顶还是挺结实的。
<是的。这里。>
“好的,”安德说。他感到被嫉妒刺伤了——珍毫无疑问会跟米罗更轻松自在地谈话,嘲笑他,逗弄他,就象她过去对安德那样。
但驱除嫉妒感相当容易。他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放到奥尔哈多的肩上;他随即把这孩子拉近了些,然后他们一起走回停着的飞车那儿。奥尔哈多在地图上标出这个地点并保存起来。回家的一路上他都在笑着,讲着笑话,安德和他一起笑。这个男孩不是珍。但他是奥尔哈多,安德爱他,而奥尔哈多需要安德,而这正是几百万年的演化过程决定下来的安德最需要的东西。正是对此的饥渴在他和瓦伦婷一起的那些年头里一直噬咬着他,让他不停地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这个有着金属眼的男孩。他聪明而又极具破坏性的弟弟格雷戈。科尤拉敏锐的理解力,她的纯真;金姆彻底的克己,禁欲,信仰心;艾拉的可靠性,有如磐石,但她又知道何时应该开始行动;还有米罗...
米罗。
我无法安慰米罗,在这个世界不行,在这个时候不行。他一生的事业被剥夺,连同他的身体,他对未来的希冀,而我说什么做什么也不能给他有意义的工作去做。他生活在痛苦之中,他的爱人变成了他的姐妹,在猪族中的生活现在对他已不可能,猪族们转向其他的人类寻求友谊和知识。
“米罗需要...”安德轻轻说。
“米罗需要离开路西塔尼亚,”奥尔哈多说。
“唔,”安德说。
“你有一艘星际飞船,不是吗?”奥尔哈多说。“我记得以前看过一个故事。或者也许是个视频。关于虫族战争中的一个过去的英雄,梅哲·雷克汉姆的。他曾挽救地球免于毁灭,但人们知道他会死去,在下一场战争之前很久。所以人们把他送上了一艘以相对论速度飞行的星际飞船,仅仅是把他送出去再带回来。地球上已过去了一百年,但对他才两年。”
“你认为米罗需要跟那个一样激烈的手段?”
“有一场战争即将来临。有许多决定要做出。米罗是全路西塔尼亚最聪明,最棒的人。你知道,他不会失去理智。即使在跟父亲在一起的最坏的日子里。马考斯。抱歉,我还在叫他父亲。”
“这没关系。以大多数意义而言他的确是的。”
“米罗会仔细思考,然后他会决定最好做什么,而那通常就是最恰当的决定。母亲也倚赖于他。照我看,当星河议会把它的舰队派来对付我们的时候我们会需要米罗的。他会研究所有的信息,在他离开的那些年当中我们学到的每样东西,把它们拼在一起,然后告诉我们该做什么。”
安德忍不住了。他笑了起来。
“那么这是个烂主意啦,”奥尔哈多说。
“你比我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更有远见,”安德说。“我得考虑一下这事,但也许你是对的。”
他们默默地行驶了一会。
“我刚才只是说说而已,”奥尔哈多说。“我说的那些关于米罗的话。只是我想到的一些东西,把他跟那个老故事放到一起。也许那故事根本就不是真实的。”
“它是真实的,”安德说。
“你怎么知道?”
“我认识梅哲·雷克汉姆。”
奥尔哈多吹了声口哨。“你真老。你比任何一棵树都老。”
“我比任何一个人类殖民地都老。不幸的是,那并没有让我变得更聪明。”
“你真是安德?那个安德?”
“那就是为什么我的密码是那个。”
“这真好笑。你来这儿之前,主教想要告诉我们所有人你是撒旦。金姆是全家人中唯一一个把他的话当真的。但要是主教当初告诉我们你是安德,我们会在你到达的当天就拿石头把你砸死在广场上了。”
“为什么你们现在没这么做?”
“我们现在了解了你。那让一切都不同了,不是吗?就连金姆现在也不憎恨你了。一旦你真的了解了他人,就无法憎恨他们了。”
“或许这不过是你无法真正了解他人,直到停止憎恨他们。”
“这是个循环悖论么?克里斯多先生说大多数真理只能以循环悖论的方式表达。”
“我不认为这跟真理有啥关系,奥尔哈多。只是因果。我们永远也没法把它们分清。科学拒绝承认任何起因,除了主因——碰倒一块多米诺牌,它边上的一块也跟着倒下。但在人类的情况,唯一重要的那种原因就是最终的结果,目的。一个人心中所想。一旦你了解到别人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就无法再继续憎恨他们。你可能害怕他们,但你不可能憎恨他们,因为你在你自己的心中总能找到同样的渴望。”
“母亲不喜欢你是安德这件事。”
“我知道。”
“但她还是爱你。”
“我知道。”
“而金姆——这可忒好笑了,现在他知道你就是安德之后,他为此更加喜欢你了。”
“那是因为他是个圣战者,而我得到我的坏名声就是通过赢得了一场圣战。”
“还有我,”奥尔哈多说。
“是的,你,”安德说。
“你杀的人比史上任何人都多。”
“不管你做什么,都要做到最好,我母亲以前总跟我这么说。”
“但当你为父亲言说的时候,你让我为他感到难过。你让人们彼此亲爱,互相原谅。你怎么能在异种灭绝当中杀死了那些数以百万的人们的?”
“我那时以为我在玩游戏。我不知道那些是真的。但那不是借口,奥尔哈多。如果我知道那场战争是真的,我还是会做同样的事情。我们以为他们想要杀死我们。我们错了,但是我们无法知道这点。”安德摇摇头。“唯有我知道更多些。我了解我的敌人。那就是为何我能打败她,虫后,我对她如此了解所以我爱她,或许是因为我这么爱她所以我了解她。我不愿再和她作战。我想要退出。所以我炸掉了她的行星。”
“而今天我们找到了让她重生之地。”奥尔哈多非常严肃。“你肯定她不会想要从你开始,把人类一扫而光?”
“我肯定的程度,”安德说,“就像我肯定别的事情一样。”
“并不绝对肯定,”奥尔哈多说。
“肯定得足够让她重生,”安德说。“而这就跟我们对任何东西肯定的程度一样了。我们对某事的确信足以让我们按照它是真实的来行动。当我们有这么肯定的时候,我们管那叫做知识。事实。我们把我们的生命赌在上头。”
“我猜那就是你正在做的事。把你的性命赌在她是你认为她是的那样上。”
“我比那还更傲慢。我还把你的性命,以及其他每个人的都赌上了,而我甚至都没有问问其他任何人的意见。”
“真好笑,”奥尔哈多说。“如果我问别人他们是否会信赖安德作出的一个可能影响到人类种族的未来的决定,他们会说,当然不。但要是我问他们是否会信赖逝者言说人,他们会说,会的,他们大部分人。而他们根本不会猜到二者是同一个人。”
“是啊,”安德说。“真好笑。”
他们俩谁都没笑。然后,过了好半天,奥尔哈多再次开口说话。他的思绪游荡到了一个更重要的话题上。
“我不想要米罗一去三十年。”
“那时你就四十二岁了。”
“而他回来还是现在这个年纪。二十。只有我的一半年纪。(注:初版上面几句做:“请说二十年。”“二十年后我就三十二了。但他回来还是现在这个年纪。二十。比我年轻十二岁。)如果有哪个女孩愿意嫁给一个有着反光的眼睛的家伙,我那时可能都已经结婚了,有孩子了。他甚至会认不出我。我再也不是他的弟弟了。”奥尔哈多哽噎起来。“这就像是他死了。”
“不,”安德说。“这就像是他从他的第二生命转入了第三生命。”
“那也还是像死了。”奥尔哈多说。
“那也像是获得新生,”安德说。“只要你能继续获得新生,有时死掉也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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瓦伦婷第二天打来电话。当他向终端机里键入指令的时候,安德的手指颤抖起来。那并非只是一条信息。那是一次电话,一次纯安塞波的有声通讯。贵得不可思议,但是那不是问题。问题是事实上和大百世界的安塞波通讯应该是被切断了的;珍会允许这个电话打进来意味着它是紧急呼叫。安德立刻想到瓦伦婷或许有危险。想到星河议会可能已经判定安德跟反叛有关,并从跟他的联系追索到了她。
她上了年纪。她面容的全息图上现着特隆赫姆的岛上,冰上和船上的风霜岁月留下的刻痕。但她的笑容仍和过去一样,她的眼里也闪烁着一样的泪光。
安德起初因为岁月在他姐姐身上造成的变化而沉默了;她也沉默了,因为安德看起来没变的事实,他看起来犹如她往昔的回忆在重现。
“啊,安德,”她叹息着。“我曾是如此年轻吗?”
“而我会老得如此美丽吗?”
她笑了。然后她哭了起来。他没有;他怎么可能呢?他想她想了两个月。她想他想了二十二年。
“我想你该听说了,”他说,“关于我们跟议会之间的麻烦。”
“我猜你是处于事件的中心。”
“只是误打误撞卷入其中,真的,”安德说。“但我很高兴我在这里。我要留下来。”
瓦伦婷点点头,擦干她的眼泪。“是的。我猜也是。但我得打个电话确认。我不想花上两个十年飞过来见你,我到达的时候你却已经离去。”
“见我?”安德说。
“你在那儿的革命让我太兴奋了,安德。二十年来我养育家人,教导我的学生,爱着我的丈夫,平静地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以为我再也不会叫狄摩西尼复生了。但这时传来了关于有人跟猪族进行非法接触的消息,紧跟着是路西塔尼亚反叛的新闻,而后突然之间人们开始说起些最荒唐不过的东西,而我认为这是跟过去一样的憎恨的发端。记得那些关于虫族的录像么?它们多恐怖,多可怕啊?突然之间我们都在看他们找到的尸体的录像,那些异星人类学家们,我记不住他们的名字,但你往哪看都是那些可憎的图片,升高着我们的战争热病的温度。然后是关于解旋症的故事,说如果任何人从路西塔尼亚去到另外一个世界,就会破坏一切——能想象出来的最可怕的瘟疫——”
“那是真的,”安德说,“但我们正在对付它。试着找出当我们去其他世界时防止解旋症传播的方法。”
“真的也好,假的也罢,安德,这些正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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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要搞明白一切,”米罗说。“我想要知道每样东西,把它们拼在一起来弄清其中的含义。”
“优异的计划,”她说,“放在你的简历里看起来会很棒的。”
她做了一点微妙的,神奇的改变,屏幕上的女人现在是一只纤长的猫,美态动人地在一根树枝上伸着懒腰。她大声咕噜着,伸出一只爪子梳理着自己。“我的爪子一下子就能撕开你的脖子,”她轻声说;她声音的调子隐藏着诱惑;她的爪子预示着谋杀。“让我逮到你独处的话,我只要一吻就能咬断你的喉咙。”
他笑了。接着他发觉到在整个这次谈话中,他实际上忘了他的讲话多么含混不清。她每个词都了解。她一次也没问过“什么?我没听清,”或是人们说过的任何其他礼貌但却伤人的东西。她毫不费力就能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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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他们朝着西面,根者之森的另外一边进发,沿着一条小河直到它河口。他们在沙滩上停下,一排排大浪缓缓滚过来,拍打到岸边。安德尝了尝水。咸的。大海。
奥尔哈多找到了一块地方,离山顶五十米远。他们沿着河边步行而上,沿路芦苇渐渐为牧草取代。当然了,路西塔尼亚上每条河看起来都是如此。在她得以访问诺婉华的文件和被允许致力于该课题之后,艾拉利用这些文件轻易证实了这种遗传模式。芦苇和吮蝇共同繁衍。牧草和水蛇配对。然后是那些无边无际的卡皮姆草,它们的花粉柱在育龄的卡布拉腹部上磨蹭,从而孕育出下一代制造粪肥的动物。缠在卡皮姆草的根茎上的是特罗佩加,细长蜿蜒的藤蔓,艾拉证明它和辛加多拉,那些在地上巢居的鸟类有着相同的基因,辛加多拉们用这种植物的活株筑巢。同样的对子在森林中继续出现:马西欧虫们从墨多纳藤的种子里孵出来,然后产下墨多纳的种子。普拉多,那些小昆虫跟森林里叶片闪闪发光的灌木配对。还有,最重要的,猪族和树,二者都处于它们的王国的顶峰,植物和动物合为一个寿算绵长的生命。
奥尔哈多让车载终端显示出一张路西塔尼亚的这个区域的地图,上面标明了他们的位置,根者的森林,以及附近其他的猪族居民点。这是个好地方,而且在他的意识里安德能感到虫后的赞同。靠近海洋,水份和阳光充足。
他们掠过水面,溯流而上了几百米,直到右岸升高成为一个不高的悬崖。“这里有地方可停车么?”安德问道。
她迅即开始卖弄风情,挖苦取笑着。“可我们才刚见面!真的,里贝拉先生,我不是那种女孩。”
“或许该等我们彼此熟悉之后,”米罗说道,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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冲动之下,他告诉了她他从没对别的任何人说过的东西。“我想要离开这个地方,”米罗说。“你能带我离开路西塔尼亚吗?”
于是事情定下来了。
“就是这儿了,”安德大声说。
奥尔哈多咧嘴一笑。但安德其实是在对珍说话,而她的回答也只有他听到了。
“诺婉华认为她们搞定了。测试结果全部阴性——新型粘合素存在时解旋症在克隆的虫族细胞中处于不活动状态。艾拉认为她正在研究的那种雏菊适于制造天然粘旋素。如果那能行,人们只需要到处种下种子,然后虫族通过吸吮花蜜就能避免解旋症了。”
她的语气挺热情的,但全是正事,没有玩笑。完全没有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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