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2)
我又把宝鸡市的地图摊在床上:“咱们再来看胜严寺。今天谢老道说了,胜严寺里只有一尊大日如来,那么,另外一尊卢舍那佛是在哪里呢?洛阳的二尊佛,一在堂内,一在城外,那么胜严寺的两尊佛,是不是也是同样的安排,一尊在寺内,一尊在寺外?”
木户加奈一拍手,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句日文的感叹词。她整个上半身都俯在地图上,用指头一寸一寸地在岐山县附近移动。
“那么我们接下来该做什么呢?”木户加奈问。
“当然是去实地看看喽。”我伸出手,指向远方的秦岭山脉,神情平静。
龙门石窟是在洛阳明堂遗址的东南方向大约十五公里左右。如果我的理论成立,那尊神秘的卢舍那佛像,应该也在胜严寺东南十五公里的地方——那里恰好是秦岭山中。这个距离看着很近,但这只是地图上的直线距离。秦岭险峻曲折,山里没有现成的道路可以走,少不得要绕路攀岩,十五公里直线,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绕到。
我把这个猜想告诉姬云浮,他很赞同,也想跟我们去看看。不过他必须帮老戚破译笔记,暂时抽不出时间来。于是我决定只带木户加奈去。我本想再找个熟悉地形的当地导游,不料又在街上碰到了谢老道。谢老道听说我们要进秦岭,自告奋勇要跟着去,拍胸脯说这一带他从小就熟悉,翻山越岭不在话下——他说是跟我们投缘,我猜我们出手阔绰也是个重要原因。
我们在岐山买了一些登山用的装备,还有两顶帐篷和三天的粮食。现在时节还未进入秋季,山里除了稍微凉一点以外,还算适合露营。我以前跟人去北京附近的司马台野长城玩过,有攀登经验,而木户加奈表示,她在日本时也经常要去深山考察神社遗址什么的,野外作业司空见惯。至于谢老道,人家当年是从陕西一路要饭要到成都的,这点路程,小意思。
**听说我们要出发,建议我们把秦二爷带上。不过我看秦二爷对我们一直余恨未消,还是婉拒了。山里太危险,需要团队精诚团结,我可不想攀山之余还要提防他。
这一切都准备停当以后,我们选了一个大清早,从胜严寺附近的一处山口进入秦岭。姬云浮把我们送到山脚下,叮嘱了一番,说等你们回来,这边也破译得差不多了。
秦岭的主峰坐落在眉县、太白县、周至县境内,海拔三千多米。岐山毗邻三县,属于主峰北麓范围。山体之雄奇、山势之跌宕起伏,一点都不含糊。我们一开始出发时,尚有牧羊人小路可以走,但很快小路的痕迹就消失了。我们不得不沿着陡峭的山坡小心前进,有时候为了翻过一道高坡,要反复上下好几处山头。开始时还能偶尔在山坳里看到一两块田地以及经济林地,到了后来,周围的野生华山松、油松、椴树变多,从稀疏逐渐茂密起来,还有好些不知名的鸟和小动物窜来窜去。我们在山里走了足足一个上午,一看地图,直线距离还不到三公里。
我们满头大汗地走到一条山涧的拐角低洼处,看到有一条清澈小溪横穿而过,蜿蜒伸向山脉深处。所有人都同意停下来休息一下,于是我们在溪边坐下,吃了点午饭。
我低头拿着指南针看地图,研究该怎么走才最有效率。这张地图虽然等高线精细,可也不能完全信赖。有的地势险要,但山石起伏,可以落脚攀爬;有的地方看似平缓,却是密林紧凑,无法通行。谢老道拿着罗盘在四周转悠了一圈,看我正在发愁,眯着眼睛说:“这一带啊,叫做鬼剃头。你看看,东一条沟壑,西一道山岭,像是被鬼抓了脑袋,拽下几根头发一样。出了名的难走,附近的山民,都很少进来。”
“这么说你也没怎么来过?”
“咳!这地方有啥好的,除了逃犯,谁轻易往山里来。”谢老道摸出一块馍,就着溪水啃着吃。
木户加奈没参与讨论,她殷勤地为我切开一片面包,抹上巧克力酱,还撒了几粒葡萄干在上面。我接过面包吃了一口,她又递过来一瓶泡着蜂蜜和柚子片的水来,让谢老道好一阵羡慕。
等到我们都吃饱喝足了,躺在草坪上休息的时候,她忽然问了我一个问题:玉佛头本来放在洛阳明堂里,为什么许一城和木户有三会来岐山寻找?
关于这个问题,我之前还真做过一番功课。反正这种跋涉很无聊,我把这个背景故事说给她听。
所谓明堂,是指古代用来宣布政令和祭祀的场所,政治意味浓厚。为了给称帝做准备,武则天在垂拱四年,也就是公元688年春天在洛阳修建了一座明堂,号称“万象神宫”。这座明堂的主持者是她宠信的一个面首,叫薛怀义。这个人非常聪明,他指挥数万民工,以乾元殿为基础,只用了一年时间就修起了一座无比高大的明堂。
这座明堂周长九十米,高九十米,搁到现在也是栋高大建筑了。它分为三层,最高层是一个圆顶亭,亭中立有铁制金凤一头,暗喻武则天本人。而在明堂后头还有一座天堂,里面放置着一尊高百尺的夹纻佛像,周围放置诸多佛教器物,大日如来玉佛像很可能就摆放在天堂里。
明堂落成八年之后,证圣元年(公元695年)的正月十五上元节,薛怀义为了讨好武则天,挖空心思在元宵节当天搞了一场盛大的表演活动。他在明堂挖了一个深五米的大坑,放了一尊佛像下去,当着武则天的面用铁链拽上来,展现出了佛自地涌的奇观。他还拿牛血画了一张两百尺高的佛像,悬挂在天津桥上。可是武则天对此没太大兴趣,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新宠沈南璆身上。
薛怀义心生嫉妒,竟然在上元节的次日,一把火把天堂给烧了。这场火势很大,连明堂也被祸及,生生烧了一个罄尽。武则天不愿丑事外扬,对外说是工匠的失误,给遮掩过去了。
“后来明堂虽经多次修复,但再也没恢复第一次的规模。到了安史之乱的时候,明堂被彻底焚毁。我估计,那尊玉佛很可能就是在这两次浩劫中的某一次,被转移出宫的。”
“如果是把玉佛送到长安保管,我可以理解。但为什么要特意把它送到岐山附近呢?难道岐山在唐代有什么特殊的地位?”木户加奈问。我摇摇头,表示这个问题答不出来——事实上,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为了找出这尊玉佛背后的故事。
我拍拍手,起身背起背包,准备继续上路。木户加奈坐在地上,把手抬起来,我握住她的手轻轻一拽,把她拽了起来。谢老道一个人走在前头,我们谈话他从来不插嘴。这个人虽然油腔滑调,其实聪明得很,知道有些事装不知道的好。
我们又在山中跋涉了整整一个下午,从一座高岭的侧面斜插到两片山崖交汇处,沿着一条无比狭窄的崖边向下走去。这里山体断层天然形成一条狭窄栈道,勉强可以走过去,但人必须后背紧贴岩壁,一步步蹭过去。从地图上看,这是一道类似外墙的山岭,突破之后,里侧山势趋缓,就好走多了。
赶在太阳下山之前,我们终于有惊无险地翻过这道山墙,来到一处长满竹林和槭树的山坳。这里地势平缓,适合扎营。这时候谢老道忽然喊了一声,我们循他的视线看去,看到远处的林子里影影绰绰的,似乎有栋建筑。
这个发现让我们吃惊不小,没想到在如此偏僻的地方还有居民。我们谨慎地停住了脚步,想看清楚再说。那建筑的大部分都被竹林和槭树遮挡,只能从轮廓勉强判断,它的体型很小,还不到寻常茅屋的高度。外围树林与草坪没有任何人类活动的痕迹。
谢老道观望了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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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听到那句话以后,就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武则天供奉在洛阳明堂里的,是大日如来玉佛。那么,一定存在一尊与之相对的卢舍那佛。明堂的遗址,在今天洛阳中州路与定鼎路交叉口东北侧。”
我一边说着,一边用铅笔在地图上点了一点。听了我的提示,木户加奈眼睛一亮,她从我手里拿过铅笔,从洛阳市区划出一条淡淡的铅笔线,一直连接到龙门石窟的位置。
既然我们已经——姑且算是吧——订婚,而且她也吐露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如果我还继续藏着掖着,就太不够意思了。于是我盘腿坐在床上,把地图翻到河南省洛阳市那一页。拿起铅笔说道:“综合目前我们掌握的信息,可以知道:这个则天明堂玉佛的正身,是毗卢遮那佛,也就是大日如来。而它的面相,是以则天女皇为蓝本。你记不记得谢老道说过,按照佛法法报不二的精义,大日如来与卢舍那佛这两尊佛,在很多寺院里都是一阴一阳相对供奉。”
“是的。”木户加奈说。
“不错!”我赞许地看了她一眼,“龙门石窟的是卢舍那大佛,而明堂里供奉着的,是大日如来。一在明,一在暗。咱们有理由相信,这两尊佛,是严格遵循着‘法报不二’的原则来设置的。”
“所以我认为,胜严寺的佛像,是一个指示方位的坐标。我研究了一下明堂遗址和龙门石窟之间的距离与方位关系,并把这个关系套在胜严寺里。结果发现,与胜严寺大日如来相对的卢舍那佛,准确位置正是在这里……”
我摇摇头:“你不要忘了,在证圣元年,也就是公元695年的正月十六,明堂被一场大火烧毁了,明堂内的许多珍贵宝物都付之一炬。这尊玉佛,可能就在那个时候被转移了出来,放到什么地方暗藏起来也说不定。”
木户加奈随我的解说移动铅笔,很快就画出了一条线。起点是胜严寺,而终点则落在了秦岭崇山峻岭之间,那里没有任何地名标示。她抬起头望着我,我点点头:“许一城和木户有三,很可能在岐山发现了这种对应关系,然后他们根据胜严寺这尊佛像指示出的位置,深入秦岭,去寻找另外一尊卢舍那佛。”
木户加奈兴奋地接过我的话:“也就是说,他们发现玉佛的地点,很有可能就在秦岭中的某一点,那里有一尊卢舍那佛像作为标记!”可她忽然又困惑起来:“玉佛本来供奉在洛阳,怎么会跑到岐山这么偏僻的地方来呢?”
我和木户加奈相视一笑。这时候我才发觉,她不知不觉依偎到了我的肩头,身子轻轻斜靠过来,保持着一个亲密而暧昧的姿势。我为了避免尴尬,咳了一声,说木户小姐,我来给你说说我今天的发现吧。
木户加奈坐正了身子:“以后叫我加奈就可以了。”说完她嫣然一笑,一片灿然。她和黄烟烟的美截然不同:烟烟的美是惊心动魄的,如同荒野里熊熊燃烧的野火,而木户加奈更像是一本翻开的诗集小卷,馨香静谧。
第七章 寻找海螺山(2) (第1/3页)
我们四目相对,突然都明白了。几十年前,许家与木户家的两个人踏上寻找玉佛之旅;几十年后,同样是这两家的后裔,踏上同样一条路,这看似偶然之中,其实隐藏着必然。我们其实都是同一类人,有着理想主义的倾向,会固执地坚持一些看似无谓的事情,为此不惜付出一切代价——这就是木户加奈所说“家族的血液”吧。
我们面临的最大问题,其实是精确定位。这不是一次“面”考察,而是“点”考察,必须准确地抵达那个“点”,才有意义。
最后解决这个问题的,还是姬云浮。他从自己的收藏里,翻出一张古老的军用地图。这张地图木户加奈看起来格外亲切,因为这是旧日军参谋本部出版的。在抗战之前,日本派遣了大量间谍潜入中国,绘制了大量精细地图,甚至比中国自己的都好用。这张地图就是岐山附近的地形图,严格遵循军事地图画法,等高线勾勒得一丝不苟,标高也特别细致,相当好用。
“不得不承认,日本人做起事来,就是认真啊。”我抖了抖地图,谢老道一脸不屑:“这一条一条线曲里拐弯的,还能比得过老道的掌中罗盘、胸中玄机?”说完他托起一个风水罗盘,拨弄一番,摆出一副仙风道骨的模样。
这罗盘是黄杨木质地,边缘光滑,浮着一层暗红色的包浆,内敛深邃,像是给人玩熟的核桃一样,沾染着气血,一看就是件好文物。不过我对这玩意的实用价值存疑,罗盘还能转,但上面刻的字都磨得几乎看不见,中间的指南针磁性也堪忧。
木户加奈在一旁没有说话,她正默默地检查着我们的登山包。自从“订婚”以后,我跟外人说话的时候,她从不插嘴,永远站在我身旁稍微后一点的位置,总是恰到好处地递来外套或是水杯,像传说中的日本女人一样贤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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