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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顺藤摸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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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教授道:“因为他知道,在当时的中国,就算留下玉佛头也保不住。而送去日本的话,以日本人的做事风格,一定会把佛头好好地保留下来。许一城在佛头外故意包上一层假壳,目的就是让日本人误以为是赝品,掉以轻心,他日回归中国时也容易些。



    “你看,连许一城这样的人物,都认为日本保护文物比中国更靠谱,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可惜许一城的民族主义还是中毒太深,总惦记着佛头回归中国,才多此一举搞什么包玉之术。直接留在日本,岂不是更好!”

    我怒极反笑:“您口口声声说珍视珍品,为了瓷器的存续。可您却处心积虑,买通一个孩子去砸碎那件‘三顾茅庐’人物青花盖罐,您不觉得自相矛盾吗?”



    郑教授停顿了一下,神色略带遗憾:“这是一件不可多得的精品,这么碎了很可惜,如果有可能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这都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种程度的牺牲也是必要的。”



    “摔瓷器是为了更高的目标?这简直荒唐!”


    “那是因为你知道得太少了。站在不同层次,眼界高低,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



    听到这里,我心中忽然一动。外表还维持着愤怒的表象,但情绪已经迅速退了出来。现在郑教授处于极度亢奋状态,理性消退,正是套话的绝好机会。

    可是他刚吐出一个含糊的音,突然间腔调一变,从嘴里飞出一声**,然后整个人软软地瘫倒在地上,晕了过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我猝不及防。我离老朝奉的真相,就差了那么一秒不到的距离而已,居然功亏一篑,不禁又气又恼,向前疾走几步,想去看看郑教授为什么突然晕倒。



    塘王庙一带因为拆迁,路灯还没装全,太阳一落山便特别黑。好在今晚月色尚好,我借着月光朝前走去,突然一种强烈的危机感袭来。我及时地停住了脚步,眼睛一眯,看到一个人影从郑教授身后浮现,就像是从黑夜里一点点分离出来似的。



    “哎呀哎呀,我这个老师就是太好说话。幸亏哥们儿跟来了,不然可要麻烦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心情翻江倒海。



    药不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穿件纯白的运动T恤,一只手插在牛仔裤里,另外一只手还保持着手刀的姿势。刚才就是他出现在郑教授背后,看到即将泄露出老朝奉的隐秘,便毫不客气地给了恩师一记手刀,生生将其打晕。



    我们两个对视片刻,谁都没说话,因为都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才好。



    沉默了足足有两分钟,最后还是药不然先绷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别这么一脸苦大仇深,哥们儿见面,分外眼红啊。”



    我哼了一下,却依然没吭声。



    我该怎么反应?是扑上去打生打死,还是问问他九龙城寨里的伤好了没有?这家伙是我的兄弟,也是我的敌手,是我的恩人,也是我的仇人。如果有可能,我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混蛋。



    药不然抬起右手:“你别多心,这次哥们儿真不是追着你来的。我是听说郑老师匆匆出门神色不对,不放心,跟过来看看。没想到能在这儿看见你——许愿,你最近好吗?”



    “不好。我在追查老朝奉的身份,但是被人给截和了。”



    药不然对我的讽刺毫不介意,歪着头思考了一下,猛一砸拳:“是了!我说你怎么会出现在杭州,肯定是碰见我哥哥药不是了吧?”还没等我说话,他又道,“这次杭州博览会的事,闹了半天是你们俩搞出来的。怎么样?我哥是个挺难交往的人吧?他可不像哥们儿这么随和。”



    我神色一动,听他的口气,似乎这件事已经有老朝奉的介入了。



    “药不是现在怎么样了?”



    药不然叹了口气:“还能怎么样,被当场抓住了呗。好在五脉有人正好在现场,一眼认出了他的身份。不过那罐子太过贵重,牵涉金额过大,都够格成刑事案了,就算是沈家也兜不住。现在我哥应该在派出所里拘押着呢。”



    我吓了一跳,刑事案,居然要严重到这种地步吗?不会是药不然暗中使坏吧?



    面对我狐疑的眼神,药不然有点委屈。他挠了挠头,略带苦恼地说道:“啧,说得好像我跟个反派似的。那是我哥好么?就算立场不同,我也不会去主动害他啊。”



    “这可很难说。”我一阵冷笑。



    “哎呀,我告诉你吧!砸‘三顾茅庐’盖罐这事,根本就不是我负责,是郑老师统筹。没想到他安排的人没成功,反而把我哥给牵扯进来了。我一听到这消息,立刻从外地赶过来,这不下午才到杭州。我本来打算偷偷把我哥捞出来就走,没想到却撞见了你。”



    “就是说,老朝奉也不知道你来了杭州?”我将信将疑,这家伙居然是擅自行动。



    药不然看了一眼昏迷不醒的郑教授:“那当然,谁也不知道。若不是我这位老师得意忘形,差点说出老朝奉的身份,我本打算偷听一阵就撤的——你以为我想见你啊?每次看见都臭着一张脸。”



    我忽然发现,药不然居然一直没提卫辉的事。看来他没骗我,这趟是私自行动,老朝奉并不知情。但我却没有掉以轻心。这家伙看着和善,身上可是背着好几条人命,连对付自己的老师都不留任何情面。



    “喂喂,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只是打昏他而已,又没杀人。”药不然连连叫屈。



    “和杀了他没什么区别。我认识的郑教授是个敦厚朴实的好人,你把他洗脑洗成什么德性了。”



    药不然有点着恼,一指郑教授:“这事也怪哥们儿?你知道他爹是谁么?他爸叫郑安国!”



    这名字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再仔细一想,忽然听懂了。



    药来的油画里有四个故事,天青釉马蹄形水盂那个故事,郑安国在里面扮演着重要角色。他爱瓷成痴,不惜拿最后一点口粮去换水盂,最后全家活活饿死,只剩一个儿子被药来带去北京。原来这个儿子,就是郑教授。难怪他从小长在药家,性格也和他父亲一样,对瓷器如此着迷,甚至到了发痴发狂的地步。



    遗传基因这东西,真是强韧。



    药不然一看我反应,点头道:“你若跟我哥联手,自然也是听过了天青釉马蹄形水盂的故事。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知道么?老郑家当年在长春,外号叫作西厢郑。因为他们家最有名的一件收藏,乃是青花‘西厢记’人物盖罐,焚香拜月,举城皆知。”



    我的喉咙一下子发干。这是,第三件人物盖罐!



    “鬼谷子下山”“三顾茅庐”之外,原来还有一件是“西厢记”!第三件人物罐终于露出它神秘的一角。



    没想到它和郑教授有如此之深的关联。



    药不然道:“我爷爷去长春,其实最大的目的不是那件水盂,就是去找这件罐子。可惜郑安国一口回绝,推说早就卖给别人。我爷爷十分怀疑,以郑对瓷器的痴迷,怎么可能会轻易卖出?何况古董市场没什么机密,这么大的物件出手,怎么一点风声也无?可惜在搞清楚之前,郑安国就死了,到底罐子卖给谁也就成了一个谜——至少对五脉来说,还是个谜。”



    我听他的口气,似乎还有下文,正要详细询问,药不然却摆了摆手,正色道:“哎,说得太多了,不提了不提了。许愿,我跟你说,五罐的事水太深,你不要碰比较好。”



    “这与你无关。”我硬邦邦地顶了回去。



    药不然跺了跺脚,一脸恨铁不成钢:“我说许愿哪,本来老朝奉都打算见你了,你说你绕这么大一圈,不还是为了见他?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我不是要见到他,我是要揪出他,让他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接受法律的制裁。我要他的赝品帝国分崩离析,无法再流毒人间。”我一字一句道,然后比了一个决绝的手势,“药不然,我们理念背道而驰,注定要互相敌对。你要么在这里杀死我,否则我绝不会罢手。”



    “你这家伙,对我们真的威胁太大了。你说得对,我应该现在动手,把你干掉!”



    话音刚落,药不然脚下一动,整个人急速地冲过来,霎时便冲到我面门前。在这个距离,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双眼,杀气毕露,有如一匹凶残精悍的野狼。



    以药不然的身手,我实在没有反击或躲避的必要。我索性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可攻击却没出现,那股杀气却一下子消失了。药不然往后退了几步,双手一摊,愤愤道:“你这是耍赖!”



    “你既然杀不了我,那就阻止不了我。”我淡淡回答。



    药不然气得原地转了几圈,几次抬腿要走,歪着脑袋想了想,还是叹了口气转回头道:“这次我是私自出来,老朝奉不知道。但他迟早会觉察到,暗中协助我哥的人是你。一旦沾了五罐,来找你的人,可就没我这么客气友善了。”



    “谁?”



    “我不能说。总之,收手吧。”



    “该收手的应该是你。你到底要在这个肮脏的泥坑里趴多久?”我大声质问道。



    黑暗中药不然的表情暧昧不明,可他的回答却毫不犹豫:“人之毒药,我之甘露。这是哥们儿自己的选择,你不懂。”



    他的语气满不在乎,似乎像是回答。



    我被他这种态度激怒了。这个混蛋明明都已经背叛了,却始终不肯明白地说出他背叛的理由。我不知道他到底坚持些什么、有什么苦衷,我现在只想好好揍他一顿。



    “那咱们各安前程,生死由命。”我甩出一句,转身就走。



    “你这家伙……”药不然似乎已失去耐心,他抬起胳膊,又放了下去,“算了算了,拿你没辙——喂,往这边看。”他这个举动,颇出我的意料之外,我不由得停下脚步,看他玩什么花样。



    “我给你一个友情提示,至于你能悟出什么,就看你自己造化了。”



    “你会这么好心?”



    “哼,反正拦不住你,那就顺其自然呗。我倒要看看,你能做到什么地步!”



    药不然弯下腰,黑暗中传来一阵咯吱咯吱的摩擦声,似乎他拿了什么尖利的东西在砖墙上刻字。过了一阵,他刻完字了,拍了拍巴掌:“记住啊,这次咱俩从来没碰见过。”说完他俯身扛起昏迷不醒的郑教授,歪歪斜斜地朝外走去,一边走一边还唉声叹气:“还得先给扛回去,唉,你说我这是图啥……”



    我站在庙前,心中五味杂陈。这次突如其来的见面,就这么突然结束了。它非但没解答我心中疑惑,反而涌现出更多谜团。我抬起头,纵然塘神在此,恐怕也无从分辨是非曲直吧。



    不知何时,钱塘江中的雾气悄然弥漫到这边来,把废墟淹没在一片淡淡的雾霭中。我觉得胸口有些积郁,无处抒发,走向那半堵砖墙,想看看刻的是什么字。



    光线不足,我不得不划亮一根火柴,才勉强能看清。上头用红砖歪歪扭扭地写着几个字:“绍兴,八字桥”。



    远远地,药不然的声音忽然从雾气中又飞了过来:“对了,提醒你一声,如果碰到自称细柳营的人,千万小心。”

    “满口谬论!”我批评道。



    郑教授看了我一眼,忽然道:“你以为你爷爷许一城,为什么要把佛头送去日本?”


    我相信他是真心这么认为的。我之前跟郑教授喝酒时,他约略提过类似的想法。不过那时候我没往心里去,以为只是老人醉后的牢骚。想不到他骨子里,居然是一个瓷器原教旨主义者、一个痴者,除了瓷器,其他什么都可以不顾。



    难怪老朝奉能跟他一拍即合。


    我一怔,怎么忽然扯到佛头案去了?可这个问题问得很好,我自己也一直有疑惑。我爷爷当年为了阻止日本人盗宝,把性命都赔上去了,可最后佛头还是被木户有三带回了日本,这一切似乎是徒劳无功。


    这个理由,无非是老朝奉的陈词滥调。我爷爷,可绝非如此浅薄之人。我攥紧了拳头,忍不住喝道:“这都是老朝奉说的吧?”


    “我从未参与过贩假,也从未给老朝奉提供过任何制假的帮助。我加入时跟他有约在先,绝不沾‘伪赝’二字,只帮他搜集真东西。其实假货遍天下,又与我何干?只要那些真东西,都好好地搁在那,不受任何伤害就够了。这些事五脉做不到,只有老朝奉可以做到。所以哪怕他十恶不赦,我也会帮他。你可以叫我瓷卫兵。”

    “没错!是他点醒了我,他才是我的知音、我的梦想。”



    此时的郑教授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言论里,刚见面时的那点愧疚全然不见了。

    “这些事不是一次两次,而是无数次,周而复始。不是毁于政治,就是毁于贪婪;不是毁于无知,就是毁于自大。人的罪责,结果却要这些无辜的瓷器来承担。我从一开始的伤心到愤怒,从愤怒到绝望。在这个国家,懂得珍视的人太少了,这些精品永远都在历经劫难。战乱时渡劫,和平时还是渡劫。政治运动时渡劫,经济发展也渡劫。我去过日本的几个博物馆,有公立的,有私立的,人家那一丝不苟的认真态度,和精心收藏的用心,国内几乎看不到。是!那些藏品好多都是日本人在民国时从中国掠夺走的,可不掠夺走,东西就彻底毁了、没了!所以文物应该是超越国家和时代,用一时的政治去划分所有权,根本就是错误!其他都不重要,存续才是最根本的事!”



    这是老朝奉的论调,我再熟悉不过。郑教授越说越兴奋,从一开始的畏缩愧疚,逐渐变得狂热起来。他不再依靠墙壁,站直了身子前倾,双目兴奋地张大,手臂不时挥动,好像在作演说似的。

    第四章  顺藤摸瓜 (第3/3页)


接触了太多人,看到太多悲剧,每一次都让我元气大伤。曾经一位古董铺老板,有一件心爱的成化内府斗彩莲足盘,反右那年,一个人为了表现自己积极上进,勇于批判腐朽文化,当众生生给摔碎了。这成化莲足盘全世界只有五件,留在国内的只有一件,可从那以后,一件都没了,想看就只能出国看。我在清华的一位老师,他一辈子精研瓷器,自己收藏了一百多件,个个都是精品。结果六六年破四旧,被‘西纠’抄家,红卫兵们进来叮叮咣咣,砸碎了好多,老师当场被活活气死。剩下的收藏,全被扔在不知哪里的仓库蒙尘。等到八十年代平反之后,老师的后人费尽力气才找到那些物件,然后雇了一辆卡车运回老家。结果那司机为了腾地方拉私货,利欲熏心,擅自挪动包装,在车上装了好多杂货。等拉到地方一看,那些瓷器已经被磕碰得成了一堆碎片——我当时赶到现场,也差点和老师一样被气死,大病了一场。

    “难道这五罐,和老朝奉之间有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你们才拼命要把它们毁掉?”



    郑教授毫无提防,自顾喋喋不休:“那是当然——咦?想不到你已经查到五罐了。这一定是药不是那孩子发现的吧?那孩子对瓷器毫无兴趣,可真是药家的耻辱。”



    “联系是什么?老朝奉为何如此惧怕这五罐的存在?他到底是谁?”我持续发问,不容他有思考的机会。同时身体踏步向前,脖子前伸,双眼直视。


    这是一个压迫性的动作,会对对方造成一种强烈的催促效果。郑教授不是个阴谋家,他只是个被洗脑的瓷呆子,很容易接受暗示。尤其是从刚才开始,一直陷入自我狂迷的状态,对这种催促的抵抗性更弱,几乎是有问必答。



    他听到我的问题,几乎不假思索,张开嘴就要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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