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那年头的长岭镇是多么的令人愤怒和绝望,我们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就像秋风中渐渐枯黄的野草。上官明死后,我和上官雄没有了快乐。我们轻易不敢到小镇的街上去,刘家大宅的人见到我们就百般欺凌,他们甚至让我们钻狗洞,把我们踩在脚下,把尿水撒在我们的头上。我们忍受着屈辱,希望某一天报仇雪恨。我们经常坐在上官明坟前,看着苍茫的群山,默默无语。
上官雄某天突然对我说:“土狗,我知道是谁害死我爹的了!”
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这个问题。可我们那时根本就没有力量报仇。我们只能在深夜时潜到刘家大宅的旁边,用石头去砸刘家的屋顶。石头砸在瓦片上的声音沙哑而无力,就像砸到水里一样,很快就恢复了平静。我们的行动显得那么的无关紧要,却担心着刘家大宅里的恶狗以及恶狗般的人追出来,抓住我们。那是漫长的无能为力的时光,我们所有的仇恨在心底越来越强烈。
屋漏偏逢连夜雨。
上官雄在某个晚上回到家里,发现母亲和弟弟不见了。有人说他们和那个弹棉花的人跑了。上官雄找到了我,告诉了我这个残酷的事情。我们往通往异乡的道路上狂奔,希望能够追回他的母亲和弟弟。我们的努力徒劳无功。我们拖着沉重的步子回到我家后,黄七姑一手一个地搂着我们,老泪横流。我们却没有流泪,自从上官明埋葬之后,我们就不再流泪。流泪有什么用,忧伤有什么用,我们心中只有仇恨。
上官雄母亲和人私奔后,黄七姑也收留了他,我们真正的成了一家人,上官明留下的**和猎狗老黑也一起带进了黄七姑的家门。冬天的一个清晨,我们发现老黑不见了。我们四处寻找,结果在上官明的坟前找到了它,老黑死了,身体已经僵硬,上面有一层厚厚的霜。它的眼睛却没有闭上,眼角的泪变成了冰。上官雄抱着老黑,企图用自己的体温软化它僵硬的身体,我告诉他,老黑死了,像上官明一样,永远也不会醒来了。我们把老黑埋在了上官明坟墓的旁边,那时寒冷的风飕飕地在荒凉的山野刮过,仿佛是许多孤魂野鬼的怒号。
6
我的脸被炸得稀巴烂,嵌进去许多炸碎的铁砂,疼痛撕裂着我少年的心。不一会儿,我就昏死过去。等我醒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家里的床上了,我什么也看不见,眼前一片漆黑,脸上火辣辣的痛。我的头脸上被破布条包裹着,我根本就无法想象我会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听到了黄七姑的抽泣,上官雄坐在我的旁边,他的右手和我的右手紧紧地握在一起。
黄七姑哽咽地说:“孩子,我让你不要碰那**的呀,你们还小,怎么能够碰它呢?”
我咬着牙对她说:“奶奶,我会没事的!等我伤好了,我还要打铳!”
黄七姑没有想到我会说出这样的话,她又气恼又心疼地说:“你不要命了,你还想打铳,你这条小命能不能保住还说不准呀!老郎中给你处理过了伤口,你现在什么也不要想,好好养伤吧,孩子!”
我不可能不碰**,我的身上已经继承了上官明的血性,尽管他不是我的父亲。但是,我又觉得内疚,我给黄七姑增添了很大的麻烦,她一个老太太,拉扯我们两个狼崽子般的孩子,多么的不容易。我受伤的那些天里,黄七姑天天跪在神龛底下,祈求菩萨保佑我平安,然后四处借钱,为我抓药。我伤好后,看到黄七姑满头的头发变得雪白,我的心被刺伤了。上官雄说,在我受伤的第二天早上,她的头发就全部变白了。那个晚上,她一直没有合眼,坐在我身边流泪。上官雄还说,大家都认为我会变成瞎子的,没想到我眼睛没有受伤,却留下了满脸坑坑洼洼的麻子。
也许我真的是个不祥的丧门星,谁沾上我都会倒霉。
我刚刚生下来不久,我爷爷奶奶就相继而亡;我七岁那年,好端端的父母亲也相继得病死去;上官明也因为我死于非命……我万万没有想到,黄七姑会在我十一岁那年的春天离我们而去。
那个春天闹饥荒,饿死了不少人。山野所有的野菜都被采光了,不要说粮食。很多人靠吃观音土为生。那时的长岭镇,一片肃杀,人饿得连哀号的力气也没有了。要不是黄七姑,我们早就饿死了。她是个有准备的人,早就备好了不少在平常时候人们用来喂猪的干地瓜藤。她收藏的干地瓜藤在这个饥饿的春天救了我们的命,可她却在庄稼即将收成的前夕饿死了。那时,我们家的地瓜藤所剩无几了,她自己舍不得吃,因为要留着保我们的命。她饿得不行了,就在深夜等我们睡着后偷偷地吃观音土。那个晚上,她吃多了观音土,活活撑死了。
我不可能忘记她死后的惨状,我想上官雄也至死难忘。
黄七姑死后两个眼珠子突兀,肚子鼓胀,高高地隆起,干枯的手死死地抓住雪白的头发……
7
黄七姑死后,我和上官雄成了真正的野狗。要不是长岭镇的铁匠胡三德收留我们做了徒弟,我们不知道会怎么样。胡三德是个矮小的汉子,和铁匠这个职业根本就不相称。我们做他的徒弟之后,才知道这是一个有功夫的人,他矮小的身上积蓄着巨大的力量。他收留我们的两个月后的一个晚上,举行了简单的拜师仪式,然后不停地让我们敬他酒。他的酒量很大,在我们喝得醉熏熏后,对我们说了他真正收留我们的原因。他说,在长岭镇,他最佩服的人就是上官雄的父亲上官明,他不能看他的儿子流落乡野;他还眯着小眼珠子对我们说,看得出来,你们也不是等闲之辈,日后必有大造化;他还说,我们的眼睛里有杀气,有杀气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他的话我们听不太明白,我们醉倒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也不知道他后来又喝了多少酒,说了多少话。他是个平常话不多,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人,没想到隐藏着另外不为人知的一面。
胡三德收留我们的事情,长岭镇很多人不解,议论纷纷,有人甚至下了这样的断言:胡三德离死不远了。这样的话十分恶毒,可胡三德听了后,只是一笑置之,有人当面问他为什么收留我们,他也无可奉告。有一天,刘猴子在街上溜达,看到了正在拖风箱的我们,他对挥汗如雨打着铁具的胡三德冷笑着说:“胡矮子,你的算盘打得很精呀,收留这两个兔崽子,干活可以不用给工钱呐!”胡三德没有停下手中的活计,继续叮叮当当地打铁,边打铁边说:“是呀,我养活他们,他们凭什么不给我干活,我又凭什么要付工钱给他们?”刘猴子又冷笑了一声说:“你可不要惹祸上身哟!”胡三德听出了刘猴子话中有话,笑了笑说:“管不了那么多了,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刘管家不必费心了。”我和上官雄都用仇恨的目光盯着他,我真想扑过去,一刀捅了他。
我们白天和胡三德学打铁,晚上他就教我们练武。
在打铁铺的后院里,我和上官雄学会了虎拳和一套刀法。胡三德语重心长地对我们说:“打铁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养家糊口;武术也是一门手艺,可以让你们防身健体,你们都得好好学,来不得半点马虎!”
我和上官雄记住了师傅胡三德的话。
我们在打铁铺子里长大,一直到十六岁。这几年的时光里,我们除了习武就是打铁,没有惹下什么祸事,而且我们的身体也日益高大强壮。到了十六岁那年,我们的嘴唇上面和下巴上长出了胡子,声音也粗壮起来,但是我们平常都沉默寡言,不说任何一句废话。师傅胡三德对我们说过:“男人是用身上的杀气威慑对手的,而不是话语!”我们都看不出胡三德身上的杀气,可他却一直有种巨大的威慑我们的力量,这种力量甚至超过了上官明。
某个晚上,胡三德喝完酒后对我们说:“你们很快就要离开我了,唉,我也老了!”
我说:“师傅,我们永远不离开你!”
上官雄也说:“师傅,好好的,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呀,我们不会离开你的!”
胡三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汪汪的:“孩子们,相信我的话!你们很快就会离开我了,你们不是池中之物,注定要到大江大河里去迎风斗浪的!你们到时该走就走,不要管我这把老骨头,记住没有?!”
我和上官雄面面相觑。
胡三德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小眼珠子里迸发出凌厉的杀气:“我再问一句,你们记住我刚才说的话没有?”
我们从来没有见过他如此模样,便齐声说:“我们记住了!”
胡三德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酒气。
接下来的几天里,胡三德别的活都没有做,而是给我们每人打制了一把鬼头刀。打完那两把鬼头刀,胡三德一下子变得苍老了。命运就是如此残酷,也许胡三德早就料到了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因为我们而命丧黄泉。
8
那年头兵荒马乱,战火很快就烧到了闽西山区。当时我们不知道局势有多么的残酷,只是听在外面做生意的人回到长岭镇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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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七姑赶紧去找来一些人,他们举着火把,在老黑的带领下,朝山上奔去。我和上官雄也跟在他们后面。老黑把我们带到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里。远处的夜鸟发出疹人的叫声,林子里阴森森的,充满了死亡气息。我们看到了一个深深的陷阱,上官明就在陷阱里面,他的身上插满了尖锐的竹签,身体被血水淹没……看上去,那是个山民猎野猪挖下的陷阱,可死去的上官明不会告诉我们,那是个阴谋。那是上官明常去的一个林子,没有想到成了他的葬身之地,他没有死在老虎豹子等猛兽的爪子底下,却死在了人为设置的陷阱里,这是他的悲哀,也是他作为一个猎人的宿命。
那个晚上,泪水淹没了我和上官雄,我们都不相信上官明会这样离开,他是我心中最初的英雄。
我和黄七姑也走出了小泥屋。
小泥屋外月光很亮,在我记忆中从来没有那么明亮的月光,可那月光中流动着浓郁的血腥味。我们看到了上官明的那条猎狗。上官雄蹬在地上,抱着它,颤抖地说:“老黑,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老黑呜咽着,眼睛里流着清亮的泪。黄七姑说:“不好!上官明一定出大事了!”
5
我睁大眼睛说:“是谁?”
报仇!
上官雄咬着牙说:“是刘家的人!”
我看到了他眼睛里燃烧的火,那火也在我体内燃烧。
那是狗的呜咽。
上官雄和我同时听到狗的呜咽,他的反应十分强烈,猛地从床上翻身起来,冲出了小泥屋。他发出的响动把黄七姑也吵醒了。黄七姑惊问:“孩子,发生什么事情了?”我说:“奶奶,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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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雄说他的心口老是一阵阵疼痛,像是有人用针扎他。我在黑暗中问他是不是病了。他说没病。我感觉到他在我旁边翻来覆去,烦躁不安。渐渐地,我也变得烦躁不安,仿佛被他莫名其妙的焦虑情绪传染……不知过了多久,反正窗外的天还是漆黑一片,我们听到了一种声音。
黄七姑是这个世界上对我们最亲的人。
那一次**的炸膛让她一夜之间白发苍苍。
上官明留下来的那杆**成了我们的精神支柱,它是我们手中最初的武器。我们想,总有一天,我们会用它轰暴仇人的头颅。我们常常用它来练习瞄准,等我们有力量使用它时,就能更好地发挥它的功用。在我十岁那年,我想我有力量使用它了,我们就在河滩上按上官明教我们的办法,让**在我们手中射出第一膛的铁砂。
我们装填好铁砂和**,就用手心手背的游戏决定谁来开这第一铳。结果是我赢了。开铳前,我让上官雄远远地走开。他躲到一棵水柳后面,探头探脑地看着我。我右手的食指抠动了板机,一声巨响在我眼前炸响,顿时,我眼前一片血光,我听到了上官雄惨烈的叫声……
**炸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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