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年月,死人是那么的正常。
宋其贵的死却是那么的不正常。
那时,战友们都在沉睡。
宋其贵的手还是死死抓住我的袖子不放,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我感觉到了他的绝望。
巨大的死亡的恐惧抓住了他,他无法放松。
宋其贵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我感觉到了不妙,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在我面前死去,已经有太多的人在我面前死去,我的心已经承受不了他们带给我的伤痛,我要是麻木了,那就好了,可我的心还没有麻木,我的心还是鲜活的,还会疼痛,还会流出鲜血!我对他说:“你坚持一会儿,我去叫卫生员!”宋其贵的手没有松开,他也不想松开了:“麻子,你是俺最好的兄弟,俺告诉你,俺活不了了,你去叫卫生员也没有用的,他救不了我的命!俺明白,俺要死了,要死了!你不能离开我,我要你看着我死,这样俺就不会那么害怕!”
宋其贵还说出了我们在土城时那晚的事情,他竟然带着那两个弟兄潜入土城去逛窑子,他要的那个妓女就是被我杀死的杜老三的姘头秋香,而且他和杜老三曾经因为争秋香动过武……他说完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之后,就断了气。他死后,手还紧紧地抓住我的衣袖。我凝视着他那只瞎了的眼睛上蒙着的眼罩,心里很不是滋味。我默默地把他的尸体扛起,走到了一个山窝里,拣了一堆干柴,把他的尸体放在干柴上面,点燃了大火。
大火熊熊燃烧。
大火在这个秋风乍起的夜晚,烧化了老兵油子宋其贵的尸体,却没有烧光我对这个男人的记忆。无论如何,他和我一起打过鬼子,和我同生共死过,他是我的兄弟!尽管他干过那么多不光彩的事情,死得也是那么的窝囊!
5
上官雄在延安的队伍扩编中,当上了旅长,而我则在旅直属营当一名普通的士兵。我还是可以经常见到上官雄,但是我们俩很少说话。有时他看到我,会朝我投来怪异的一眼,我无法判断那一眼的含意。
某个清晨,我早早地起来,赶在部队早操前在延河边上练刀,看到不远处的一颗柳树下,有个人在念书。我没有在意,自顾自地练起刀来。我一套刀法耍完后,我发现那人站在那里瞅着我,这时,我才看清了那人的脸面,他就是旅长上官雄。我很奇怪的是,他早上起来不练刀,改读书了,他什么时候识字的,我一无所知。在我眼里,他变得有点书生气了,和当时在刘家大宅杀人时的上官雄判若两人,他是进步了啊。人和人的命就是不一样啊。他有如此大的出息,我内心还是很为他自豪的,毕竟他是我的兄弟!
他走到了我面前,朝我笑笑:“土狗,你还是那么刚猛!”
他几乎很少对我笑,这一笑让我有点受宠若惊,我不知对他说什么好。
他说:“把刀给我!”
我把刀递给了上官雄。
上官雄双手托起了那把跟随了我十多年的鬼头刀,凝视着,双眼闪动着金属的光芒。他叹了口气说:“土狗,难为你了啊,这么多年,历尽千辛万苦,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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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雄淡淡地说:“我知道。”
我就没有再说什么,去做我该做的事情去了。
我不解的是,上官雄一直没有问起张宗福的情况,我也不知道张宗福当年送给他的那支勃郎宁手枪,他有没有保留下来。
有一次,我和他谈话完后,对他说了一句:“张宗福营长在你们走后不久就战死了!”
4
就在我们离开晖县县城十几天之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在宿营地刚刚吃过晚饭,坐在我旁边的宋其贵突然晕倒在地,浑身抽搐。近来的几天里,我发现他总是不舒服的样子,有时还莫名其妙地烦躁不安,我还以为他是害怕八路军知道他过去和红军打过仗的事情后,会对他不利。我还安慰他尽量放宽心,什么也不要多想,只要把自己身上的坏习气改过来就可以了,不会有人对他怎么样的,关于过去的事情,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只要我们不提,也没有人会知道他干过什么的。我安慰他的时候,他的神情恍惚,老是打呵欠。
我对他说:“老兵油子,别说傻话,你不会死的,怎么会死呢!你在鸡公山都没有被打死,你怎么可能在这个时候死呢!你还要和我一起去打鬼子呢,打完鬼子,你还要回老家讨老婆生孩子,传宗接代呢,你怎么能死!况且,卫生员给你检查过了,说你没有问题的,你闭上眼睛,好好地放松全身,睡一觉,天亮后你又活蹦乱跳了!”
我见他晕倒,赶紧叫来了卫生员。
卫生员给他检查了一会儿,说检查不出什么问题,可能是劳累过度,好好休息一下也许就会好了。他醒过来后,我看到他的脖子僵硬,还不时地抽搐。那只独眼出现了惊恐的神色,他的手紧紧地抓住我的袖子,喃喃地说:“麻子,麻子,俺不……不想死!”
我不明白,可我还是点了点头。
我和上官雄的确有了很大的距离,仿佛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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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和任何人提起在国民党队伍里呆过的事情,明白吗?”
我有点不知所措:“老兵油子,你不会死的,不会!你别吓我。”
宋其贵的眼泪流了出来,哽咽着说:“麻子,俺要死了,不能再和你一起打鬼子了!俺真的要死了,俺很清楚俺得的是什么病,无药可医了!麻子,俺患的是破伤风,原先一个弟兄也是像俺现在这样,俺是看着他死的,他死后,眼睛也没有闭上,他刚刚结婚的第三天就被抓了壮丁,他死不瞑目呀。麻子,俺死了,如果眼睛没有合上,你要给俺合上眼睛!还有,你一定要把我的尸体火化了,你答应过俺的!”
听了宋其贵的这一席话,我相信他要死了,可我还是这样说:“老兵油子,你瞎说,你最近也没有受过伤,你怎么会患破伤风啊!”
宋其贵流着泪说:“麻子,俺对不起你哇,俺是个该死的混蛋,该死哇!俺受了伤,不是在打仗时受的伤,伤口也不大,很快就愈合了。俺现在把一切都说出来,反正俺要死了,也无所谓了。那天,鬼子还没有攻城,俺就借着去拉屎离开了城墙,俺去了鬼子的司令部,在一个房间里找到了一个日本娘们,俺……俺把那日本娘们干了,那日本娘们抓住了一把剪刀,在俺的大腿上刺了一下……麻子,俺对不起你哇!麻子,看在俺们兄弟一场的份上,你就原谅俺吧,俺这一生没有什么爱好,就好女人这一口。俺死后,一定要把俺烧了,让俺的魂魄飘回家乡!”
我顿时觉得脑袋要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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