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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辰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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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闻得此言,锐物一颤,竟没有继续刺下去。元载趁机道:“你下楼时,也听那些人谈到张都尉的表现了吧?”



    “那又如何?”

    元载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所有人都认为他是你的情郎,你的话根本没人会相信。”元载是大理司的评事,太清楚上头的办案逻辑了。



    “可我有证据证明他是清白的!”



    “挟持天子,这个罪过怎么洗也洗不白。说实在的,我不太明白,张小敬为何要选这么一条吃力不讨好的路,对他来说,这根本就是死路一条嘛。”


    “你……”檀棋的泪水已经在眼眶里打转,她知道元载说的是实情,正因为如此,才格外恼怒。檀棋手里一用力,要把锐物扎进去。元载下意识地往旁边一躲,脚一崴,摔倒在地上:“等等,别动手,听我说完。你救不了他,可是我能。”



    “你不是说,他是死路一条吗?”

    这一番人性剖析,檀棋先前也听公子说过,朝堂之上,皆是利益之争。可元载竟这么*裸地说出,让她真有点不适应,她不由得啐了一口:“无耻!”



    元载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看到檀棋除了斥骂并没有进一步动作,知道这姑娘已经动摇了。他拍拍衣衫上的泥土,满脸笑意。



    “你能有什么好处?我想不出来。”檀棋依旧板着脸。



    “万一张小敬真把圣人救出来,他就是大英雄。届时天子一查,呦,有个忠直官员先知先觉,在所有人都以为张小敬是叛贼时,他却努力在为英雄洗刷冤屈,这其中好处,可是车载斗量。”



    “你这是在赌,万一他救不出来呢?”



    “那长安和整个朝廷将会大乱,谁还顾得上管他啊?”元载抬起右手,手指来回拨动,好似手里拿着一枚骰子,“所以无论圣人安与危,帮张小敬洗白,对我都是最合算的。”



    看着这家伙轻描淡写地说着大不敬之事,好似一个谈生意的买卖人,檀棋觉得一股凉气直冒上来。可这番话又无懈可击,几乎已把她给说服了,握住锐物的手不由得垂了下来。



    檀棋不知道,元载还有个小心思没说出来。之前在晁分家门前,他被张小敬吓破了胆,放任那杀神离开。如果上头追起责来,他也要担起好大干系,甚至可能会以“纵容凶徒”的罪名处斩。因此无论如何,他也得为张小敬正名。某种意义上,他们俩已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功名苦后显,富贵险中求。元载擦了擦宽脑门上的汗水,今晚他的好运气还没有完全离开,值得努力去搏上一搏。



    檀棋问:“那我们要怎么做?”



    “首先,我们得先找到一个人。”



    “谁?”



    “一个恨张小敬入骨的人。”



    李林甫最后那一句话,让李泌如坠冰窟。



    “于我有何益处?”



    无论是寻常推鞫还是宫廷阴谋,都遵循着一个最基本的原则:“利高者疑”。得利最大的那一位,永远最为可疑。李林甫并没有在细枝末节跟李泌纠缠,而是直奔根子,请这位靖安司丞复习一下这条基本常识。



    李林甫从开元二十年任中书令后,独得天子信重将近十年,圣眷未衰,为本朝前所未有之事。倘若天子升遐,他便成了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即使要扶其他幼王登基,所得也未必有如今之厚。换句话说,这起针对天子的阴谋,对他来说有害无益,几乎没有好处。



    李泌从种种迹象推算李林甫的阴谋布置,看似完美解释,可唯独忘了最根本的事。李林甫苦心孤诣搞出这样大的动静来,只会动摇自己的地位,他又不是傻子。



    可是,依循这个原则,直接就把太子推到了嫌疑最大的位置。



    他自继位东宫以来,屡受李相压迫,又为天子所疑,日夜惴惴,心不自安。倘若不幸山陵崩,太子顺理成章继位,上可继大宝之统,下可除李相之患,可谓风光独揽。



    “不,不可能。你故意把太子调出去,是为了让他背负弑君弑亲的嫌疑,无法登基。”李泌试图辩解。



    “弑君弑亲?我大唐诸帝,何曾少过这样的事了?”李林甫的语气里,带着浓浓的讽刺味道,“我来问你,其他诸王,可还有谁中途离席?”



    李泌闭口不语。



    “若我安排此事,此时就该保住一位亲王,调控南衙与北衙禁军,精骑四出,把你和东宫一系一个一个除掉。而不是只身待在这么一个大院子里,与你嚼舌。”李林甫微微一笑,可笑里还带着几丝自嘲和无奈。



    “我们都被耍了。”右相忽然感叹。



    听到这句话,李泌的身躯晃了晃,似乎受到了巨大的冲击。是啊,谋篡讲究的是雷霆一击,不容片刻犹豫。李林甫这么老谋深算的人,必然早有成算,后续手段源源不断,哪会这么迟钝。



    难道……真的是待在东宫药圃的太子所谋划?他竟然连我都骗过了?



    李泌心中先是一阵凄苦,然后是愤怒,继而升起一种奇怪的明悟。



    事已至此,追责已经毫无意义。李泌知道,政治上没有对错,只有利益之争。他身为东宫谋主,哪怕事先被蒙在鼓里,哪怕没什么道理可言,也必须设法去为太子争取更多利益。



    此时在这一处僻静宅院之内,太子最大的敌人李林甫身边只有寥寥几个护卫,而他带的旅贲军士兵足有十倍之多……李泌想着想着,眼神逐渐变了,手臂缓缓抬起。



    自古华山只有一条路,他已经为太子做了一件悖德之事,不介意再来一次。



    李林甫看到了这年轻人眼神里冒出的杀意,却只是笑了笑。在他眼中,李泌就是个毛糙小孩,行事固然有章法,可痕迹太重,欠缺磨炼。



    “你就不想想,万一天子无事呢?”他只轻轻说了一句。



    李林甫的话,像一阵阴风,不动声色地吹熄了李泌眼中的凶光。对啊,倘若天子平安无事呢?那他在这时候出手,非但毫无意义,而且后患无穷。



    李泌不知道兴庆宫到底惨到什么程度,但既然张小敬在那边,说不定会创造出奇迹,真的将圣上救出。他忽然发现,自己有那么一刹那,竟希望张小敬失败。



    这实在是今天最讽刺的事情。



    真相和对太子的承诺之间,李泌现在必须得做一个抉择。



    姚汝能一钻入管道,先有一股腥臭味道如长矛一般猛刺过来,连天灵盖都要被掀开。他拼命屏住呼吸,放平身子,整个人就这么哧溜一声,往下滑去。



    这管道内壁上覆着层层叠叠的黄褐色粪壳,触处滑腻,所以姚汝能滑得很快。他不得不伸出双手顶住内壁,以控制下滑速度。手指飞快划过脆弱的粪壳,溅起一片片飞屑,落在身、头和脸上。



    若换作平时,喜好整洁的姚汝能早就吐了。可现在的他却根本不关心这些,全副心神都放在了前方那黑漆漆的洞口。



    没想到,内鬼居然是他!这可真是完全出乎姚汝能的预料。可再仔细一想,这却和所有的细节都完美贴合,除了他,不可能有别人!



    这个混账东西是靖安司的大仇人,哪怕牺牲性命也得逮住他。为了长安城,张都尉一直在出生入死,我也可以做到!姚汝能的脑海里一直回荡着这样的呐喊。



    快接近出口时,姚汝能看到一个圆形的出口,还能听到水渠的潺潺声。他突然想起了父亲的教诲——他父亲是个老捕吏,说接近犯人的一瞬间,是最危险的,务必要小心再小心。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于是拼命用两脚蹬住两侧,减缓滑速。刚一从管道里滑出来,姚汝能就听耳边一阵风声。那内鬼居然悍勇到没有先逃,而是埋伏在洞口,用一根用来疏通管道淤塞的齐眉木棍,当头狠狠地砸过来。



    幸亏姚汝能提前减速,那棍子才没落在头上,而是重重砸到了小腹。姚汝能强忍剧痛,他右手早早握住一团硬化的粪屑,侧身朝旁边扬去。内鬼的动作因此停滞了半分,姚汝能顺势用右手抓住那人的袖摆,借着落势狠命一扯,两人同时滚落暗渠。



    这条暗渠是为本坊排水之用,坊内除了畜栏之外,酒肆、饭庄、商铺以及大户人家,都会修一条排道,倾倒各种厨余污水在渠里,全靠水力冲刷。日积月累,沤烂的各种污垢淤积在渠道里,腐臭无比,熏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两个人扑通落入渠中,这里地方狭窄,味道刺鼻,什么武技都失效了。内鬼不想跟他缠斗,正要挣扎着游开,不料姚汝能扑过来,伸手把他背后插着的一支弩箭硬生生拔了出来。弩箭带有倒钩,这么一拔,登时连着扯掉一大块血肉。



    内鬼发出一声凄惨的痛呼,回过身来,一拳砸中姚汝能的面部,姚汝能登时鼻血狂流,扑通一声跌入脏水中。内鬼正要转身逃开,不料姚汝能哗啦一声从水里又站起来,蓬头垢面,如同水魔一般。他伸开双臂,紧紧箍住对方身体,无论内鬼如何击打,全凭着一口气死撑不放。



    内鬼没料到姚汝能会如此不要命,他此时背部受伤极严重,又在这么肮脏的粪水里泡过,只怕很难愈合。内鬼不能再拖,只好一拳又一拳地砸着姚汝能脊梁,指望他放开。可姚汝能哪怕被砸得吐血,就是不放,整个人化为一块石锁,牢牢地把内鬼缚在暗渠之内。



    内鬼开始还用单手,后来变成了双拳合握,狠狠往下一砸。只听得咔吧一声,姚汝能的背部忽然塌下去一小块,似乎有一截脊椎被砸断了。这个年轻人发出一声痛苦的哀鸣,双手锁势却没丝毫放松。



    内鬼也快没力气了,他咬了咬牙,正要再砸一次。忽然背后连续响起数声扑通落水声,他情知不妙,身子拼命挪动,可已经陷入半昏迷的姚汝能却始终十指紧扣,让他动弹不得。



    落水的是几个旅贲军士兵,他们在赵参军的逼迫下一个个跳进来,一肚子郁闷。此时见到这个罪魁祸首,恨不得直接捅死拖走。幸亏赵参军交代过要活口,于是他们拿起刀鞘狠狠抽去。



    旅贲军的刀鞘是硬革包铜,杀伤力惊人。内鬼面对围攻,再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被连续抽打得鼻青脸肿,很快便歪倒在水里,束手就擒。



    姚汝能此时已经陷入昏迷,可十指扣得太紧,士兵们一时半会儿竟然掰不开,只得把他们两个一起抬出这一片藏污纳垢的地狱,带到地面上。



    赵参军一看,这两个人脏得不成样子,脸都看不清,吩咐取来清水泼浇。几桶井水泼过去,那个内鬼才露出一张憨厚而熟悉的面容。



    赵参军凑近一看,大惊失色:“这,这不是靖安司的那个通传吗?”



    阿罗约运气不错,在外头打到了几只云雀,虽然个头不大,但多少是个肉菜。他把云雀串成一串,带回了庙里,发现另外一个人趴在张小敬的怀里,一动不动。张小敬神情激动,胸口不断起伏。



    他以为张帅是因友人之死而难过,走过去想把萧规的尸体抱开,可张小敬却猛然抓住了他的手,大嘴张合,嗓子里似乎要喊出什么话来。



    可阿罗约却只听到几声虚嘶,他有点无奈地对张小敬道:“您还是别吭声了,在这儿歇着。等城门开了,我给您弄一匹骆驼来,尽快离开吧。”



    他以为张小敬一定是犯了什么大案子,所以才这么急切地要跳下城墙,逃离长安城。



    不料张小敬松开他的手,随手从身下的蒲席拔出一根篾条,在地上尘土里勾画起来。阿罗约说我不识字,您写也是白写啊,再低头一看,发现不是汉字,而是一座城楼,以及城门。张小敬用丝篾又画了一个箭头,伸向城门里,又指了指自己,抬头看着他。



    阿罗约恍然大悟:“您是想进城?立刻就进?”



    张小敬点点头。



    阿罗约这下可迷惑了。他刚才千辛万苦从城墙跳出来,现在为什么还要回去?他苦笑道:“这您可把我难住了。我刚才去看了眼,城门真的封闭了,而且还是最厉害的那种封法。现在整个长安城已经成了一个上锁的木匣子,谁也别想进出。”



    张小敬抓住他的双臂,嗯嗯地用着力气,那一只眼睛瞪得溜圆。



    “要不您再等等?反正城门不可能一直封闭。”



    张小敬拼命摇头。阿罗约猜测他是非进城不可,而且是立刻就要进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这位不良帅急成这样。



    “可在下也没办法呀,硬闯的话,会被守军直接射杀……”阿罗约摊开手无奈地说。



    张小敬又低头画了一封信函,用箭头引到城门口。阿罗约猜测道:“您的意思是,只要能传一封信进去就成?”



    “嗯嗯。”



    阿罗约皱着眉头,知道这也很难。人不让进,守军更不会允许捎奇怪的东西进去。长安城现在是禁封,任何人、任何物资都别想进来,绝无例外。



    绝无例外,绝无例外,绝无……



    阿罗约抱臂念叨了一会儿,忽然眼睛一亮。他急忙冲到庙门口去看外面天色。然后回身喜道:“我想到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把您送进去。”

    事到如今,她已经顾不得自己了。



    元载从檀棋的表情和呼吸能判断出,这姑娘是认真的。她也许没见过血,但动起手来一定心志坚定。抛开个人安危不谈,他对这种杀伐果断还挺欣赏的,不愧是李泌*出的人。


    “不错。”檀棋两只大眼睛里,闪动着深深的杀意,“让你活下来,对张都尉不利。”



    元载之前陷害张小敬的事,她已经问得很清楚了。檀棋很担心,如果把这家伙放回去,靖安司一定会加倍报复张小敬(她尚不知李泌已重掌靖安司)。背负了太多污名的登徒子还在奋战,她必须做些事情来帮到他,哪怕会因此沾染血腥。


    檀棋狠咬银牙,手中正要发力,元载突然厉声道:“你杀不杀我,张小敬一样要死!”


    他们下楼时,恰好碰到一个侥幸未受伤的官员跑下来,激动地对禁军士兵连说带比画,把在七楼的事情讲了一遍。他们这才知道,张小敬上楼之后居然与蚍蜉联手,打昏陈玄礼不说,还公然挟持天子与太真离开。


    “我可以去作证!”檀棋道。

    檀棋和元载当然明白,这是张小敬的策略,可在其他人眼中,张小敬已成为恶事做尽的坏人。



    “满朝文武,众目睽睽,即使姑娘把在下碎尸万段,他的污名也洗不干净。”

    于是檀棋就这么挟持着元载,缓缓退出了勤政务本楼,来到兴庆宫龙池附近的一处树丛里。之前的爆炸,让这里的禽鸟全都惊走,空余一片黑压压的树林。兴庆宫的宿卫此时全跑去楼里,这一带暂时无人巡视。



    “莫非……姑娘你要杀我?”元载站在林中空地里,有些惊慌地回过头。

    第二十二章 辰初 (第3/3页)


载试图辩解,可腰眼立刻一疼,吓得他赶紧把嘴闭上了。

    “如果你杀了我,才真是死路一条。”元载躺在地上,高喊道,“现在唯一能挽回他罪名的,只有我。我是大理寺评事,又在靖安司任职,我的话他们会信的。”



    檀棋冷笑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你之前明明把他害得不轻。现在放了你,谁能保证你转头不出卖我?”



    “你不必信我是否有诚意,只要相信这事对我有好处就成。”元载虽然狼狈地躺在泥土里,可却露出一个自信的笑容。


    “什么?”檀棋完全没听懂。



    “此前诬陷张小敬,我也是受人之托,被许以重利。不过我刚才仔细盘算了一下,以如今之局势,若能帮他洗清嫌疑,于我有更大的好处——你要知道,人性从来都是趋利避害,可以背叛忠义仁德,但绝不会背叛利益。所以只要这事于我有利,姑娘你就不必担心我会背叛。”元载越说越流畅,俨然又回到了他熟悉的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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