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无价宝换有值财
赛戈莱纳在河港打听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只得暂且在此停留一夜。好在河港附近商栈甚多,饭庄、理发店、药房、商铺、作坊一应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内更加繁华。当夜他们便寻了一处名唤“彼德”的商栈住下。
这彼德商栈乃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所设,是多瑙河上的一站,专为家族商人落脚存货而设。这种大商栈内前有客房,后有仓库与畜栏,外面筑着高墙深垒,有几十名护院来往巡逻,俨然一个坞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过路的贵族骑士乃至有钱的朝圣者情愿多付行脚,也要于此打尖住店,图个安全。
锦衣大汉喝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怎敢在这里聒噪!”观众里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干卿甚事?”大汉豹眼一瞪,握着皮鞭去找那发话之人,见没人敢应声,回手又是“啪”地一鞭抽到歌手脚面,迫他哎呀一声往后跳了跳,面色煞白。大汉见声势已被压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对歌手道:“你们马上给我压灭篝火,滚出商栈去,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歌手兀自强道:“你们也不过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锦服大汉一拉前襟,露出内衬纹着滚金十字架的纹饰,冷笑道:“我们乃是为教皇大人押解圣帑金的,如今圣帑货赀就存在货栈。你们人多手杂,又胡乱生火,万一出了甚么乱子,谁担当的起?”众人听了,个个面露惊异,纷纷转身散去。
原来教皇是欧罗巴教会之共主,各地进贡纳税源源不断,种种名色物类极其繁复。于是教廷便委托各地有名的大银行就地折成金银,再把金银解来罗马圣库。这一种圣帑运队以上帝之名在欧罗巴各国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与银行延请的高手,极为跋扈,沿途路税全免不说,官员贵族还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开罪天主。
塞尔维亚虽已沦为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苏丹倒也不曾强迫改宗,于是塞尔维亚便成了基督教世界与***世界之间的一块小小共存之地,境内***教、希腊正教、罗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无事。这一队圣帑运队,想来是从东南米朱尔山的基督教区出发的。
大汉见歌手还不服气,咧嘴道:“你既然喜欢跳舞,便来跳罢!”手里一抖,一条皮鞭如蛇似电,抽得歌手脚面地上尘土扬起,歌手双脚来回闪避,狼狈状惹得大汉与同伴哈哈大笑。赛戈莱纳见流浪艺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绝谷时,修士只教过锄强扶弱的圣训,不曾教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这圣帑运队到底是甚么来头,袍角一拂,已经迈出人群,挡在歌手面前。
赛戈莱纳看到奥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惊。他定睛一看,那制住奥古斯丁的人是个中年男子,眼窝深陷,鼻子高耸,身穿一条克莱沃条呢的无袖坎肩,额前束着一条银质玉带,双臂极为粗壮,有如小儿大腿,其上缠着数道金丝绳,一看就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
这人制住了奥古斯丁,转过头来打量赛戈莱纳。那一双蓝湛湛的眼睛,让赛戈莱纳油然想起喀尔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锦服大汉见了这人,都互相搀扶着过来参见。这人皱皱眉头,举手几下扭捏,已把那些脱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准之快,连奥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色。这时赛戈莱纳方才见到,他双腕上各戴着一只钢制的银白拳套,钢面纹着一只八腿骏马,状若飞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过来对赛戈莱纳略行一礼,沉声道:“在下是奥斯陆雷神门的比约齐,不知朋友怎么称呼?”赛戈莱纳恼恨他手下胡作非为,只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过了礼。比约齐见他听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色自若,颇有些诧异。
三百年前,冰岛出了一位诗家名叫斯诺里•斯图鲁松,立志搜集散佚的北欧神话。他一面寻访一面整理,却发现神话之中暗藏着北欧古人许多武学见解。待得搜辑停当,斯图鲁松便写下《埃达》一书,总北欧神话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日久,一跃成为一代武学宗师。相传北欧有雷神名唤索尔,腕戴铁套,腰缠金带,手中一把雷霆铁锤来去自如,极具威力。诸神黄昏之时,他力毙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为第一悍勇的神祗。斯图鲁松一生最佩服索尔,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锤,遂开创了北欧雷神一派。
雷神九锤走的是强硬一路,手作锤形,迅猛刚烈,再辅以钢制拳套,可说是有摧墙断楫之能。比约齐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门下学艺,如今已经几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锤的精髓,罕有敌手能走完他九锤,曝得大名,于是欧罗巴江湖中人送了他个绰号,叫做“人中索尔”,与西班牙的“马中喀戎”熙德齐名。
比约齐料得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听了自己名字总该有几分敬畏,哪知赛戈莱纳恍若未闻,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恼怒。他为人沉稳,情知押解圣帑事大,不欲横生枝节,便强压下火气说道:“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属如何得罪您了?”赛戈莱纳道:“原是没仇的,只是他们欺侮百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比约齐看了眼被赛戈莱纳轰中的那汉子,不悦道:“纵然我手下有万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赛戈莱纳道:“你怎不问他适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约齐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虚实,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子丢在地上道:“你们拿去买些伤药,快走吧!莫在这里停留。”歌手看看赛戈莱纳,揣揣不敢去捡。赛戈莱纳道:“他们只是想在这院内借宿一夜,为何要赶他们走?”比约齐大是不满,以他的身份,肯这般息事宁人已是难得,这少年偏还得寸进尺。他上前一步,说道:“圣帑运事,干系重大,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职责所在,不敢有甚么疏漏。”
赛戈莱纳笑道:“照你这般说,这些艺人和一干客人个个竟都是贼了?”比约齐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赛戈莱纳道:“阁下长的也是人心,难道就不怕私自卷了金银逃走么?”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别人听在耳里却是句句讥讽。比约齐大怒,他押运圣帑许多年,别人一见滚金十字旗,无不惶恐避让,何曾被人这般奚落过。他心想今日若不教训一下这小子,传出去还教别人以为他“人中索尔”怕了无名之辈。
比约齐右手五指攥紧,中指突屈,作出一个锤状,蓄势待发。这是雷神九锤的起手式,他见那少年刚才的拳劲刚猛硬直,以为他练的是加泰罗尼亚长拳或者苏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对硬,挫他锐气。比约齐走到赛戈莱纳面前,大声道:“年轻人莫要言辞嚣张,要平白吃苦头的。”赛戈莱纳见他突然举拳,二话不说,奥卡姆真理拳应声捣出。比约齐心思缜密,专等这年轻人先发一拳,自己再行反击。倘若争斗起来有了死伤,他日见官便可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二拳一对,雷霆万钧,两个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约齐的雷神锤稍硬一筹,震得赛戈莱纳右拳皮开肉绽;而赛戈莱纳的箴言内力滔滔扑来,也令比约齐体内顿觉火焚,几乎站立不住,两人心中均暗暗纳罕。比约齐勉强按下翻涌气血,双手均作锤势,要发第二锤。赛戈莱纳夷然不惧,拉开架势,内劲流转一圈鏖集于拳指处,依然是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架势。
两人毫不退让,正待再度对拳,忽然旁边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风明月,正合与二三好友饮酒作乐,两位何必这么煞风景呢。”比约齐和赛戈莱纳齐齐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脸油滑笑容。此人细眉长眼,歪带一顶扁圆绒帽,穿件双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边粉红,右边墨绿,一条束腿长裤甚至也分作灰、蓝两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犹如一枚调色板,颇为滑稽。
比约齐问道:“你是何人?”那男子倚着宫廷规矩鞠了一躬,拽了拽黑亮须根,用意大利语说道:“在下是上帝忠实的仆从、献身艺术的卑微画匠、来自佛兰德斯的扬•凡•埃克。”比约齐道:“原来是个画师,你跳出来作甚么?”
这自称埃克的画师突然拉住赛戈莱纳的左手,语气亲热有如几十年的老友,倒令赛戈莱纳一时不知所措:“哎,我说舍勒朋友,这一位乃是江湖上鼎鼎有名的‘人中索尔’,你纵然不认得他的脸,也该知道那一双精钢拳套。我们这些作小辈的只能高山仰止,怎么好与前辈动手呢?折损了我们的性命事小,若是弄污了比约齐大人的令名,那才是叫毕生大憾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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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之前,伊莎贝拉王后与英格兰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签下特鲁瓦之盟,英格兰尽有诺曼底、布列塔尼亚等法兰西北部诸州郡,与瓦卢瓦皇室划卢瓦尔江而治。不料两年之后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离奇暴毙。英王继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孙,遂依盟约所订加冕法国国王。亨利六世年幼,这数年以来,摄政王贝德福公爵苦心经营法北领地,内攘民变,外逼法军,巴黎、奥尔良等重镇已经是风雨飘摇;勃艮第公爵亦在东南作祟,据有法兰西王室历代登基之地兰斯,自成一方势力。而面对如此情势,法兰西王太子道菲与阿马尼亚克公爵等只能龟缩在布尔日动弹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礼。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说这么下去只怕最多三年,法兰西便会有倾覆之危。赛戈莱纳听了这些消息,更为忧虑,心知只有拿出圣路易王冠,瓦卢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线生机,脚下走的更快。他其实于法国皇室并无半点感情,只是倘若法兰西灭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不上给义父恢复骑士名誉了。
于是他们主仆二人日出则行,月升则歇,一路风尘仆仆望贝尔格莱德而去。临行之前,约瑟夫大主教给他们备下了颇多盘缠,这一路上衣食无忧,无需风餐露宿,没吃甚么苦头,走的颇为胜意。偶尔半路碰到些山贼路匪,无须赛戈莱纳出手,奥古斯丁便将他们轻轻打发了。
多瑙河一线是欧罗巴商路的枢纽要衢,东连奥斯曼土耳其及中亚诸国,西接汉萨同盟、北有中欧各公国,南至意大利,沿岸往来客商极多,络绎不绝。赛戈莱纳且走且向他们探听,方知西欧局势已于七年之前大不相同。
这一日他们二人已到了塞尔维亚境内,行至一处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于多瑙河南岸,有一处河港,距贝尔格莱德只有七十多法里。河道平阔水深,客货商船来往频繁,只消在这里登船溯流而上,两日便可抵达贝尔格莱德。
赛戈莱纳于金钱并无认识,一进门便赏了带路的仆役两枚铜板。商栈老板见赛戈莱纳出手阔绰,又随身带着个黑人奴仆,以为是甚么富家子弟出来玩耍游历,不敢怠慢,赶紧扫出一间敞净上房。那些仆役见这位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也忙不迭地溜须拍马,毛巾、热水、糕饼、熏香流水价地往房间里送。
这时忽然有数名锦衣大汉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那班乐师挥鞭就打。乐师们猝不及防,被打的东奔西跑,哭爹喊娘。观众初时还以为是即兴节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抽出血时,他们才知道并非演习,整个商栈后院霎时静了下来。歌手见同伴被打,尖声喊道:“你们……你们为何打人!?”
赛戈莱纳在房间躺了一回,无甚睡意,便爬起来坐在床榻上,让内气行遍十二宫转了数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他年少好动,当下气也不练了,推窗去看。原来商栈院里来了一群流浪艺人,他们住不起房间,就在畜栏旁边点起一堆篝火,敲起铃鼓,脚踏提琴,唱的无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亚小调甚么的,赛戈莱纳大喜,他可不曾见过这等有趣的节目,连忙离了房间下楼去看,奥古斯丁在后面紧紧跟着。
商栈里住的其他客人听到热闹,也纷纷去院内围观,不一时便聚了百余名观众。那班艺人见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劲,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滑稽,惹得人群阵阵叫好,就连护院的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从摩尔多瓦至罗马有水旱两路。旱路先循多瑙河到贝尔格莱德,而后缘萨瓦河折去卢布尔雅那、威尼斯,沿半岛商路南下直去罗马;除此以外,尚有一条水路,自贝尔格莱德转向西南方向的拉古萨港,乘船经亚德里亚海绕到意大利半岛西侧,登陆奇维塔韦基亚港,便离罗马不远了。
赛戈莱纳思忖再三,决意经拉古萨港走水路。在绝谷之时,卡瓦纳修士曾教他熟读《奥德赛》、《阿尔戈号与伊阿宋》等史诗名作,他对扬帆大海早怀向往之心,如此机会岂能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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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赛戈莱纳与奥古斯丁离了摩尔多瓦,主仆二人一路奔着西方而去。他七年之前随杜兰德子爵来时,是沿喀尔巴阡山脉而行,这一次却是从多瑙河折返,景致颇为不同。
那皮鞭来势凶猛,眼看要抽到赛戈莱纳面门,他伸手凝神一抓,轻轻握住鞭梢,内功少运,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锦袍大汉看到一个金发小子抢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么妖法,竟把皮鞭弄断了,不禁愕然。赛戈莱纳扶起歌手,看他衣服绽裂,脸上还有条条红痕,一时戾气横生。
锦袍大汉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道是个不知死的楞青头,大喝道:“谁人敢来阻挡咱们圣帑护卫的营生?不怕教廷怪罪么?”赛戈莱纳双掌一拍,怒道:“圣训有言,世人当以谦折为美,不可恃力**,你们怎还有脸面提天主之名!”他话未说完,右手奥卡姆真理拳咚地轰出,拳势极直极坚,毫不滞涩,大汉闷哼一声,竟被打出数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约瑟夫大主教在侧,定会称赞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韵。
其他圣帑护卫见同伴被这一少年打飞,无不骇然,纷纷抽出刀剑钉锤。众人见赛戈莱纳路见不平,本来想要叫好,一见这伙子圣帑护卫动了兵刃,个个凶神恶煞,连忙各自回屋,关门闭户。那一群流浪艺人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赛戈莱纳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眼神一递,奥古斯丁立刻扑将过去。护卫多是欧罗巴人,哪里见过津巴布韦大擒拿手,一下子被这黑人冲得七零八落,听得咯巴咯巴数声脆响,已有几个人躺倒在地,四肢关节不是脱臼便是扭曲。
奥古斯丁自跟了赛戈莱纳以来,处处让在主人身后,很少有机会似这般尽情拼斗,手里擒拿不禁打得酣畅淋漓,周围**不断。他拆关节拆得兴起,忽然见到一个粗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还闪着异样光芒,二话不说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个手指触处一阵冰凉,滑开来去。奥古斯丁这一招锁腕一向百发百中,这次居然落空,手里少顿。这一迟疑,他霎时觉得眼前拳影乱飞,双肩小腹腰间俱都中了数拳,黑人不及拆解,登时翻倒在地,浑身又麻又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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