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4章妈妈幸苦了
等我为爹娘寻到葬身之所时,她已抹着眼泪,带人牙子与人牙子雇来的壮汉回家中为其父母敛尸。
就在前几天,我还与她抱头痛哭,感慨着彼此的同病相怜。可不过几日,她便与我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她大义凛然地拍了拍身边的两口薄棺,又指了指抬棺的四壮汉,昂头挺胸地从我身边走过。哭丧声油然而起,抛空的纸钱纷纷扬扬落下,这一哭一撒之间,仿佛便能令得魂兮安宁。
我将户籍往怀中又塞了塞,并不理会她的冷言冷语。
乱葬岗野风呼啸,我用了足足三日才挖出足够深的墓坑。爹娘的遗体被规整好送入坑中,我用黄土一层层掩埋,插入用门板改制的墓碑,到底心中愧疚难掩,却只能在墓边郑重叩首,心中默念:爹、娘,如今先委屈你们安息在此处。待得日后,我定会来接你们。
等祭拜完天已擦黑,呼号的风裹挟着寂静的夜,吹散暴露尸骨上的点点萤火。
即使我再如何强装镇定,到底不过一八岁稚童,又何时经历过这般惨淡的夜。我害怕地捂住双耳,在嶙峋的山道上发足狂奔,只想尽快逃离这一方恶土。
再次醒来,手脚被缚,口不能言。我费力地转动脑袋,目瞪口呆地看着坐在我身旁的赵小蝶。
她目光中的倨傲已消退下去,似十分欢喜我此刻的境地,她挽住我低低地叹:“福金,当奴才也没什么不好的,最起码还能有口饭吃。而且赵妈妈说过,像咱们这种颜色好的,更能卖到个好地方。”她憧憬着未来,早就忘了自己曾经的良民身份。
我口不能言,听着她的低低絮语悲愤交加。
原来买她的人牙子自在她家门口见到孤身一人的我时便起了龌龊心思,那人牙子派人尾随着我,等我在乱葬岗中埋了爹娘彻底落单后便将我掳来。可恨我一时大意,警惕不足给了旁人可乘之机。
我示意赵小蝶帮我解开绳索,她却不停地摆着手:“这是赵妈妈绑你的,还特意交代我们谁都不允许替你解。”
她说的我们,是指这一辆不甚宽敞的马车内,挤下的七八个年龄与我和她一般大小的女童。
马车颠簸前行,也不知走了多久,久到我被绑的手脚皆麻木不堪,才有人探进头来替我松绑。
那是个满目精明的肥胖妇人,她斜眼一扫,马车内的女童们皆乖乖低下头颅,口中齐齐尊称她一声赵妈妈。
我目眦俱裂,便是这位妇人害的我。否则这天下之大,即使我朝不保夕地流落辗转各处,也好歹能有一份干净的身份。有良民户籍作保,待我稍稍大些,还能通过自食其力混得一份温饱。若遇有不平之事,说出理来也能寻官府做主庇佑。
妇人眼尖,察觉到我的视线后陡然回头。
我匆忙低下头去,转换成一副认命的神情,与其他人一同奉承着:“赵妈妈。”如今人在屋檐下,我千万要忍住,若被她看得紧了,恐怕连逃走的机会都没有。
那妇人狐疑地收回目光,大抵以为自己看错。她招呼众女童下车用饭,不过每人派发了一碗水与一个馍。馍又干又涩,硬得几乎能将牙齿给硌下来。
众女童几乎都是江夏人,即使家穷也甚少吞咽过这般冷硬的食物。不过艰难地咀嚼了几下,便一个个的眼泪汪汪起来。妇人嗤笑,眼底闪着轻蔑。
我却大口大口地咬着,就着冷水将馍整个地塞入肚中。妇人惊奇,总算肯正眼看我,道:“我还以为你醒过来得一哭二闹三上吊呢,害得我的整治手段都没了用处。”
她说得轻巧,可话语里的威胁意味深重。我佯装没听懂,格外老实道:“赵妈妈我不跑,我现在觉得这样也挺好的,好歹还能混上口饭。你不知道,我已经饿了三天了。”
面黄肌瘦是最好的掩饰,她打量了我好几眼,想起我刚才狼吞虎咽的窘状信了我大半,遂换上得意的笑容:“想开了就好,跟着妈妈我走,其他不能保证,好歹能确保不冻着饿着。”
“妈妈辛苦了。”我恭敬答道,抬眼羞怯地看向她,不好意思道,“妈妈能再给我一个馍吗,我还饿。”
她愈发得意,吩咐随行的壮汉又丢给我一个馍。不过再上车时,还是叫人捆住了我。
赵小蝶已跟其他女童打成一片,一路上有说有笑,仿佛此行目的地是某个山清水秀的胜地,她们则是结伴出游的良家女。
赵妈妈为了省钱,这一路几乎都不途径城镇,只派人采买回干粮充饥,至于饮水则就地取材。
壮汉们赶路太累,赵妈妈便使唤起她们这群一直坐车的女童来。小姑娘们三人成组,轮流结伴着去河边打水。
赵妈妈见我一直老实,又有其他女童抱怨我“坐享其成”,便也派我加入打水的大军中。不过,她还是给我安排了两个稍稍壮硕的女童,也算是起到监视之意。
我佯装怯懦地跟在那两女童身后,蹲身打水时悄悄将一块石头藏在手心。眼见着离开了赵妈妈等人的视线范围,我迅速转身朝那二女童扑了过去。
赵妈妈低估了一点,我不是束手待毙的娇娇女,从前家还在时,父亲宠我特允我学了段时间的武艺。
石头精准砸中她们的后脑勺,二人摇摇晃晃倒地,不曾发出半丝声响,总算为我的逃跑挣得一丝喘息。
我没有从陆地遁逃,衔了根芦苇悄悄潜入水底,待藏好身形后才弄出些许动静惊动赵妈妈。赵妈妈等人寻声找来,见此情形勃然大怒,立刻命壮汉追了出去。
我躲在水底又憋了一会儿,确定周遭人都离开后,才顺着河底缓缓前游。走陆路如何能跑得过那些壮汉,水路才是我现阶段唯一的生路。
我又向前游了一段时间,直到全身都没了力气才勉强从水底浮了上来。
出水的一刹那,我瞧见了一张脏兮兮的男童小脸。那男童正鞠着一捧溪水准备洗脸,愕然地与出水的我四目相对。
我生怕他出声,刚要伸手捂住他的嘴。忽然,三把长枪递了过来,齐齐架到我的脖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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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公子,你没事吧。”一把长枪撤回,持枪人将那男童抱离,另有两把长枪未撤,持枪人虎视眈眈地瞪着我这个不速之客。
“不过是个小女娃。”那男童话语老成,示意那两柄犹架在我脖颈上的长枪收回。他蹲下身来,小心翼翼地拍了拍我的肩,眼中闪烁着一丝莫名的怜悯,他问我,“小姑娘,你也是逃难的么?”
我张着嘴,却根本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勉强点了点头。
那男童怜悯更甚,示意旁人将我放开,又好心地给了我些碎银放我离开。我怔怔看向他,被碎银上的余温慰藉了心怀。
谁知我还没来得及感谢,又有一男童从不远处跑来。
那男童锦衣华服,摆足了傲慢的睥睨姿态,对着原先的素衣男童嘲笑道:“二弟,我爹还时常夸你有勇有谋,怎就被一个小丫头给骗了。逃难的女娃娃需要潜水么,我瞧着怎么像是个奸细。既是奸细,合该打死了事。”
他说这话时并未看我,只是紧紧盯着那素衣男童,目光里带着欲挑起事端的嘲弄,显见是以我为由头,只为与那素衣男童斗上一斗。
我不知他们之间的恩怨,却明显感觉到自己快成为那遭殃的池鱼。一个要放,一个要杀。即使我是良民,在这荒郊野岭之处,死生也不过在他们一念之间。
此时此刻,我只能抱紧素衣男童的大腿,指望他救我一命。我哀求地看向他,眼底含着惊惶,让自己瞧上去柔弱无依。
他果然不忍,欲再为我分辩几句。可刚踏前一步,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竟忽然转向,头也不回地离去。
我心凉了半截,他这一退,我的处境便愈发艰难。锦衣男童的狞笑就在耳边,电光火石之间,我忽然纵身而起,猛地将素衣男童扑倒,对着他的手腕便是啊呜一口。
“大胆。”持枪的几人慌乱,瞬间将原先撤回的长枪又重新架到我的脖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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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臾之间,与我言笑晏晏的爹娘便成了兵匪们的刀下亡魂。我因着被母亲牢牢护在身下才侥幸捡回一条命,等到哭干了泪不得不接受现实时,被乱兵践踏过的江夏城已是满目疮痍。
世道乱、人心更乱。人市里挤满了以期卖儿卖女换口粮的无奈百姓,亦有与我一般失怙的幼童自行插标卖首,面容惨淡地等待着来自四面八方捡便宜的人牙子的挑选。
我听着他们宠溺地轻唤我“樱樱”八载,世事却终成祖父的一语成谶。八岁那年,在一场泼天的战乱里,我没了我的家,更没了疼我爱我的亲人。
唐灭纷争起,政权更迭不休的乱世,人命更是薄如纸。
与我同遭灭家之难的邻居赵家小蝶也成了其中一员,她去人市卖身葬父,因颜色较好被率先买了下来。
她早就做了决定,伏在她爹娘尸身旁恸哭时柔弱如莵丝花:“爹娘已逝,留下我孤苦伶仃的一人,哪里能在这世道里活下去。索性卖了自己,虽成贱民,但好歹能有个依靠。”
今日她见我不过用两卷破席草草裹住我爹娘尸身,曾经的邻里情谊已化成自带优越的冷笑:“宋福金,你就是个不孝女。生养之恩大过天,明明卖了自身便能换来银钱好生安葬双亲,你却偏偏不肯,你简直枉为人女。”
那时她说此话时,眼底还含着期盼,拉同样身着孝衣的我,劝道:“福金,你也与我一同插上标吧。若是运气好些,咱们还能做个伴,一起被卖去个好人家。”
我坚定地拂开她的手,将她递来的稻草丢到一旁。
祖父却不肯,言花开花败花絮易飘零,寓意着实不佳,一听便不是有福之兆,遂做主为我选中福金二字作为本名。
爹娘至孝不愿违逆其意,便退而求其次,为我取小字樱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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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时,江夏城樱花繁复如雪,父亲和母亲心有灵犀地相视一笑,欲为我取名宋樱。
忽然,前头射来一道光,恍若指路明灯。我加快脚步朝那光亮跑去,仿佛它是我此刻唯一的救赎。
近了!
近了!
光亮就在眼前,我尚来不及高兴,忽而脑后一疼,眼前的光渐渐熄灭,世界重新坠入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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