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风雨行(34)
“有道理。”李清臣思索片刻,点点头,复又来问。“那你呢?”
“我?“张行一时不解。
“我不信。”李清臣摇头道。“你造反的举措,分明是个有章法的。”
“有章法跟处心积虑没关系。”张行辩解道。“早在东都我天天与李四郎他们掰扯,何况还有这么多典故、历史可以借鉴。”
李清臣沉默了一会,缓缓开口:“若是这般,你就真是个造反的天生之才了。”
张行摇摇头:“既来之,且安之,若大魏蒸蒸日上,我说不得是个顶尖的大奸臣!”
乱世之贼首,治世之奸臣吗?
张行这次没有再做解释,一面是觉得没意思,另一面是他忽然莫名的看出来,对方虽然言语如流,可实际上却气虚空乏,只如夜间一盏将灭油灯一般,那面对这盏灯时自然不免小心……这厮是真要死了。
就这样,两人安静了一会,还是李清臣重新开口:“我说这些,到底还是想问你,如果你最后不当皇帝,没证位至尊,那你做这些到底有什么用?不是白做了吗?”
张行想了一想,忽然醒悟,回头看了眼房玄乔,然后才正色来告李清臣:“李十二郎,若是你想验证房家小子跟你转述的言语,当然无妨,因为我从始至终都是这么计较的!”
“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李清臣冷笑反问道。
“是但行好事,前程自往上走,因为前程始终是有的。”张行正色相告。“只不过,这个前程未必是个人的,说不得便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也说不得是先往下走,再往上抬。”
李清臣缓缓点头:“具体讲法,房玄乔这几日已经跟我细细说了,我想问的,你是真信这个吗?”
“我当然信。”张行笑道。“不过未必是你想得那种‘信’,我这个信,不是靠意志、德行那种信,而是更类似于相信春夏秋冬、三辉四御、天地陆海的信,是相信火能融冰,冰化了是水的这种信,我觉得这就是天地间基本的道理,不会因为人的念头动摇……而且,也不光是好事,若行坏事,前程自往下沉。”
李清臣沉默许久,方才叹气:“这就是症结所在,我信你是真信这个的,但我没法证实它,也没时间证实了……”
张行默不作声。
李清臣忽然回头:“秦二,你信吗?”
“我信。”秦宝在后面几步的距离摊手以对。
“你能懂这个?”李十二郎面露不屑。
“三哥信,我信三哥,自然也可以信。”秦宝自有他的道理。
“也是一个说法。”李清臣转过头去,对着波光粼粼的河面笑了笑。“而且像他这种人委实不少……”
话到这里,这位靖安台少丞复又肃然起来:“但这个法子于我无用,我是注定不能得其道了。”
张行一声不吭,秦宝则盯住了这个算是生死之交的背影,更远一点的位置,房玄乔心中则幽幽一叹。
过了不知道多久,李清臣方才继续言语:“那就不说闲话了,秦宝跟我说了你们的意思,但我只负责传递条件,绝不会为你们做多余计较……若是退兵,你们能给什么?”
“俘虏。”张行脱口而对。“三万禁军俘虏,可以尽数交还。”
“这倒是盘硬菜……怪不得你有底气来此。”李清臣微微颔首。“还有吗?”
“之前俘虏的禁军随从人员里,无论是工匠、内侍、宫人,只要是家在东都的,他们又乐意回去东都,我们都可以放回。”
“皇帝和太后呢?”
“不可以,我们黜龙帮就是为了反魏才起来的,大魏皇室便是我们黜的第一条龙,怎么可能放回去让你们继续供着当皇帝?”
“那禁军俘虏里,包括司马化达跟司马进达吗?”李清臣顿了一下,继续追问。
“不包括一卫将军以上的人。”张行划出了线。“这一战是他们违约挑起来的,冤有头债有主,这些人被我们捉到便归我们处置。但反过来说,没被我们抓到也不关我们事,司马兄弟如今尚在城中,不是我们俘虏,你们如果确实想要,也不是不能让开道路,只他们有什么意外,也不是我们黜龙帮要承担的。”
李清臣点点头,不置可否:“鱼皆罗老将军必须要回来。”
张行笑了笑:“十二郎,你露怯了,鱼老将军没在我们手里,他跑了,这位老将军经验太丰富了,一下子就嗅到了我们的包围,早早如一条鱼一般钻出去了……不过,你也别指望他能助你们,因为他是从三汊泽那里钻过去,然后渡过淮水走的淮南。”
李清臣一愣,也不由笑道:“原来如此,确实是我露怯了,我只看你们兵马齐备,还有追击张虔达他们的别动军,便以为鱼老将军那里已经覆没。”
张行笑而不语。
“地盘怎么划?”李清臣收敛心神,继续来问。
“你们想怎么划?”张行反问。
“很简单,谯郡这里双方以涡水为界,再往北,以郡界划分,你们是梁郡、东郡,我们是淮阳郡、颍川郡与荥阳郡。”李清臣言之凿凿。
你在想屁吃!
下面王五郎都差点抬起宝弓了。
“荥阳自然是我们的,独龙囚关归你们,淮阳也可以认了赵佗,但谯郡当然也是我们黜龙帮的。”张行并没有生气,反而给出了一个极为优惠且极为出其不意的条件。“不过,河内郡咱们可以以沁水入河口那段线为界,把大部分河内郡都给你们……之所以不能全给,是因为我们不能把荥阳郡北面隔河暴露出来……你看怎么样?”
下方王五郎懵住不说,便是李清臣都有些懵了,半晌才来反问:“这么宽大吗?”
当然宽大,因为两个世界相似的地理环境,河内郡一直是最顶尖的大郡,经济发达、人口众多,而且还是东都的北面屏障,这个条件自然宽大。
“没什么可计较的。”张行坦诚以对。“我们黜龙帮意欲在北,并不想跟你们包括白横秋过度纠缠,河内郡固然民丰物饶,但却夹在晋地与东都之间,给你们,我们只要防御红山、紫山几条通道就行,你们也能获得东都屏障,何乐而不为呢?”
李清臣思索片刻,微微颔首:“若是这般,也不是不行。”
“还有什么吗?”张行追问。
“没有了,还能有什么?”李清臣反问。“你总不会想问月娘和秦二他母亲的事情吧?我也好,司马正也好,是这类人吗?”
“当然不是说这个。”张行摆手笑道。“我是说,不用签一个合约吗?双方约定疆界、停战三年或五年,不禁商贸旅人,共同维护官道、航道……”
“你在想什么?”李清臣有些无语。“东都里的那些人会允许朝廷跟天下最大的反贼构约?”
“可以是密约。”张行迅速答道。“然后心照不宣便是……诚如你所言,我难道信不过你跟司马二郎?”
李清臣沉默片刻,正色给出答复:“若是这般,我这里是可以说给司马二郎听的,但你们不要以为我就能如何动摇他……”
“不是指望你动摇他、说服他,而是希望十二郎你能让司马二郎恢复清明,拿出一方领袖的姿态来做事。”张行叹道。“不能人没死,心先钝了。”
李清臣点点头。
张行看了看对方,继续来问:“那就这样?”
“就这样。”李清臣点了下头。
张行便回头往下走。
走了数步,后方便再度出言:“忘了件事情,司马化达的话,尽量帮我们弄死……这不是司马大将军的意思,是我私人请求。”
张行回头笑了笑:“十二郎的面子自然要给。”
李清臣点点头。
张行复又继续往河堤下行。
这时候,身后再度来问:“张三郎,你也喜夏日风景吗?”
张行这次没回头,只缓缓做答:“以前其实不怎么喜欢,现在渐渐喜欢了,若是能有一杯冰镇的酸梅汤,那就更喜欢了。”
李清臣点点头,目送对方翻身上马离去。
天亮以后,两军犹然对峙,并围绕着昨日战场的打扫继续发生小股冲突,而在早炊之前,李清臣便渡河见到了军中主帅司马正。
闻得李清臣来到,司马正非但不喜,反而有些惊惶之色。
但是,司马正到底是个有担当的,沉思不过数息,其人便起身主动去迎,并将对方亲自引到中军后帐。
双方坐定,司马二龙先做埋怨:“十二郎,你怎么这般不爱惜身体,东都内外,许多事都还要仰仗你!”
李清臣坐下来,喘了许久方才止住,想了一想,复又苦笑起来。
司马正见状心里发毛,不由来问:“有什么好笑的吗?”
“确实好笑……”李清臣依旧苦笑不止。“司马二郎,我实在是不想逢人便说‘我要死了’,结果还是要一而再再而三来说‘我要死了’……都快死了,如何保全身体?还什么东都内外事宜?”
司马正面色不由有些尴尬。
“我今日过来,是请大将军出去夏游的。”李清臣见状也不计较,反而自顾自提议道。“夏日景盛,咱们去涡河上游玩一下如何?”
司马正愈发尴尬:“十二郎,你要说事情,在这里说就行,我凝丹时便学会以真气阻隔声音了,何况现在?”
“是真的想出游,就去大营后面的涡河上看看。”李清臣催促不及。
司马正心中其实有些猜度,再加上看到对方身体,却也无奈:“你想出去看看,那我随你走一走便是。”
说着,便仗着自己修为,自备了十几骑,随李清臣一起出去往北面涡河沿岸去了,沿途走马观花,以真气扶持对方,自不必多言。
而李清臣难得出来,沿途赏景,吟诗诵辞,丝毫不提军务公事,却也不可能让司马正渐渐放下心来。
另一边,张行早上擂鼓聚将,用了“廊下食”,闲谈了几句,分派下今日的军务,又在众人离去后就在夯土将台上与李定、雄伯南、徐世英几人说了昨夜去见李清臣的事情。
昨夜去的时候,跟他们做了一声知会,但回来后还没来得及说具体事情。
而几人闻得讲述,反应不一。
“把河内让出去?”雄伯南显得有些不理解,其实就是反对。“至于如此吗?”
“把河内让出去不是不行。”徐世英也有些幽幽之态,但他的角度有些不同。“但要是把河内让出去,几个行台就有些不平衡了……原本魏公所在的这个邺城行台有大魏之前的陪都,有四个全天下都顶尖富庶广大的郡,还有个残存了不少粟渣铜钱的黎阳仓,正好承载大行台……可现在把大半个河内让出去了,谯郡与荥阳却保住了,那济阴行台坐拥六个郡,比大行台所居行台都要大,是不是不妥当?”
“这事简单。”张行脱口而对。“咱们可以把徐州这个总管州恢复到原来的三郡之地,然后让谯郡还有徐州三郡中的彭城郡凑一起,再建个小行台;徐州剩下的下邳、东海跟琅琊凑一起,又是一个行台。”
“这样便妥当了。”雄伯南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哪里不对。
“这两个行台让谁来领?”徐世英忍不住来问。
“谯郡加彭城这个,是济阴行台的延续,都是要直面东都势力的,我推荐伍惊风伍大郎,让他升龙头。”张行认真道。“但莽金刚不能让他再自行其是了,这是浪费,要他们跟十三金刚整合起来北上,随大行台行动,或者最起码在济阴与邺城两个行台里,方便集合。”
“也该是伍大郎,资历、修为都在那儿呢,原本还有些半路过来的隔阂,河北一战也消磨了,关键是这地方正合适他。”雄伯南认可的点了下头。“而且两个郡的行台大家也不会说什么……那徐州呢?东海、琅琊、下邳这个可是个大镇,不比原来的徐州差……王五郎吗?”
“徐州是这样的。”张行说了自己想法。“首先不管谁来做,小周都应该过去副手,然后我有意留王五郎做直属部队的大将,而徐州那边想交予牛达来做……当然,若是叔勇一意想做一任龙头,也可以尊重他的意见,毕竟,牛达没法跟王五郎争夺。”
说是尊重,但首席这般话说出来了,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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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行点点头,负手与对方并肩而立,看了一会,忽然来问,却是个离题万里的话语:“十二郎知道汉吗?”
“天上星汉,地上河汉,何其美哉?有谁人不知?”李清臣平静做答。
“只是担心你罢了。”张行负手走到跟前,望着星月波荡的河面叹道。“若非心如死灰,谁人不喜夏日风景?”
“不至于。”李清臣缓缓摇头。“不过你说得对,我确实难舍夏日星汉,不然也不会在这里贪图一时了。”
“可惜了。”张行叹道。“当日白帝爷厚积薄发,断江斩龙以出汉水,迅速扫荡天下,却来不及建制立朝便登位而去,否则他所建皇朝怕不是要以汉来称。”
“你若建制立朝,称什么?”李清臣俨然好奇。
“都没想过。”张行干脆答道。“我这些年的迹象你李十二难道不知道吗?全都是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就连当日造反,也不过是一怒为之,哪来这么多念想?”
“没想过。”张行有一说一。
“是没想过皇朝名号,还是没想过称帝?”李清臣继续来问。
张三负手缓缓走上前去,秦宝跟上,房玄乔跟着走了几步,在距离数十步的位置停下,而王五郎干脆没动,只隐身在河堤下方的阴影中,持弓搭箭肃立。
“如何不喜欢?”李清臣轻飘飘做答,却又稍微沉默了一下,然后反问。“张三郎是在试探我?担心我人要死了,万念俱灰,不能帮你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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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郎喜欢此景吗?”
“那你要当皇帝吗?若是当准备起个什么名号?”李清臣将乱七八糟的心思摒除,继续来问。
“当也可以,不当也可以,什么名号都无所谓。”张行实话实说。
“那你倒是豁达。”
“不是豁达,我也有念想,我老早就想做至尊呢……若是能跟白帝爷一样证位至尊,皇帝不皇帝,皇朝叫什么名号不无所谓吗?”张行依旧坦诚。
李清臣终于扭头来看身侧这人,半晌方才笑道:“我也想过证位至尊,非只是我,这天下怕是有一半的人小时候都想过证位至尊,只不过几乎所有人的证位之路都早早被截断了,你现在还没有看到断头路罢了……这算什么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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