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分化与抱团
关阿麦自觉羞愧,跪在那,俯下头应道:“是…….是一共。”
“别跪我。”
薛白问道:“你一年种不出六十石粮?”
“种……种得出.….”
“那你以不到一年收成的价格把所有的地卖了?!”
关阿麦吓得一抖,以头抵地。
薛白道:“这是你第二次卖地了,去年你只卖了三石粮,今年长本事了?”
薛白又问宋家是如何劝他卖地的,关阿麦却说,对方没有如何劝,是他自己看到铜钱就决定卖粮了。
“为何?”
“县里收税加起来一年也不止十贯,等有了收成,剩不下七八贯,万一再年景不好……小人想到洛阳做些小本生意……”
薛白问道:“也就是说,你不相信我能为你们减税?”
关阿麦哆嗦着没说话,唯有鼻涕眼泪一起流了下来,作为对薛白的回答。
这日,回去的路上,随行的众人,包括殷亮都很失望。
薛白却忽然道:“这些农人虽然不识字,不太会说话,但其实很聪明。”
“我只看到他们的短视、愚昧。”
“目光长远,也需要有资格才能做到啊,总不能在岸上批评落水的人不学游泳。
“愚民愚不可及,你太过在乎他们了。”次日宋勉很早就到了县署,见了薛白便道:“若非此事,我尚不知你还把郭家的良田分了四十余顷出去,何必呢?”
他这么说,显然只是为了撇清罢了,实则眼里还有些微微的嘲意,笑薛白因几个愚民而栽了跟头。
薛白苦笑道:“我初到偃师,想在声望上能胜过吕令皓,总该办几件实事。
“献宝货,朝廷自会记你功劳;修寺庙,民间自能传你的功德。要声望多的是办法,你偏选了最麻烦的一种。”
“做都做了。”
“那十六顷地,薛县尉是作何打算?”宋勉看着薛白,似乎在观察他的反应,笑问道:“不会连宋家这一点小事都不能容忍吧?
“买都买了,归你们了。”
“多谢。”
薛白也在观察着宋勉的态度,问道:“对了,近来陆浑山庄可有客人?”
“客人?”宋勉先是愣了一下,之后摇摇手,随口应道:“哪有甚客人,为何这般问?
“没什么。”薛白答非所问,道:“是我想去黄河北面的王屋山探望一下玉真公主。
“这种时候?”
薛白当即反问道:“这是哪种时候?”
宋勉稍稍一滞,应道:“眼下你对付吕令皓的关键时候,不宜擅自离境才是。”
两人说话时都带了些试探之意,气氛已不再像是不久前那般和睦。
薛白心中有个预感已愈发强烈。
待见到杜始,他当即便问道:“派人去探了?有发现?”
“今日整个偃师县的官绅只有一个动作。”杜始道:“崔唆添了个孙子,各家都有派人去送礼。对了,我替你送了一副玉如意。”
“吕令皓亲自去的?”
“是,但这证明不了什么。陆浑山庄只派了一个管事,带着八个人过去。”
薛白又问道:“崔唆只有第六子的妻子在待产吧?
“是。”杜始忽然想到一事,沉吟道:“我记得上次…..该是罗玢那案子时说过.”
“不错,崔六郎让一个妓子怀了,一尸两命。”薛白道:“他妻子回了洛阳娘家。
“在洛阳生产了?”
“都没接回来,如何会大宴宾客?”
“你的意思是...高尚来了。”
“未必是高尚,但范阳也该有人到了。”薛白喃喃自语道:“另一只靴子终于落地了。”
这天夜里,薛白独自在院子里想了很多。
他在想今日所见的那些农人,接着又想到自己希望以权力斗争的方式解决偃师的积弊,到底是对是错。
甚至还想到更远……倘若没有一场安禄山之乱,大唐这样的盛世能否一直维持下去?
这问题显然想不出结果来,毕竟一切都还未发生。
薛白只明确了一件事,再难再险,他得做出改变,才不会愧对上苍的厚待。
薛白之所以会忽然与宋勉说想到王屋山拜会玉真公主,是为了诈一诈对方。
原本只是偃师县内的斗争,若是范阳方面伸手了,他亦需要偃师县之外的力量。
而之所以用王屋山来诈对方,却是因为薛白的一点私事。
思量着,薛白提起笔,磨了墨,这才开始给李季兰写回信……他今日才确定了行程。
信上他说最近事务繁忙,不能够去洛阳,甚至也不在偃师,只好让她们在洛阳见过好友便自去王屋山,往后若有机会,他会再到王屋山拜会。
写了这封信,薛白将它折好,思量之后,交给杜五郎。
“你到洛阳看看你阿爷吧,待上几日,待两位李小娘子到了洛阳,把信交给她们。”
“我去?”杜五郎十分讶异,“夺权的关键时候,我怎能不在?我不是你最重要的幕僚吗?”
“谁说的?”
“郭先生说的。”
薛白道:“他那人总是笑呵呵地说奉承话,你不必相信。你去洛阳一趟,对我很有帮助。”
杜五郎白了他一眼,很是不服气,道:“我不在就对你有帮助对吧?真是......”
但不论如何说,这件事交给杜五郎,薛白是放心的。
反而是杜五郎很担心他,问道:“是不是高尚来了?”
“你怎知道?”
“我哪知道啊,但本来一切顺顺利利的,你忽然这么慎重,还要支开我保护我,想不到还有别的理由啊…….”
薛白也懒得纠正杜五郎的一大堆误解,沉吟道:“问题不在于高尚来了,而是我们的对手意识到我在分化他们,他们开始抱团了。”
“那不就是我说的吗,你非要说得复杂些。”
“这很重要,能让我们认清谁是敌人。”
“谁是敌人?”
薛白知道那一家一家握着不义之财不肯放手、一有风吹草动就抱团抵抗的,都是他的敌人。
“关阿麦,你来说,才翻的田,种子才播下去,你把地卖了?卖了多少钱?”
“十…….十贯。”
他们希望有一片田地种,不要收过多的租庸调、杂色、脚钱……他知道这就是个理所应当的要求,于是一直向着这个方向在做事。
倒没想到,他们先逃了。
薛白原本还不生气,此时才被他畏畏缩缩的德性而惹怒了,问道:“一亩十贯,还是三十余亩地一共卖了十贯?”
老凉察觉到薛白的火气,上前一脚便把关阿麦踢倒,骂道:“让你别跪了。”
“县尉恕罪。”关阿麦再次爬起来跪在那。
“小人知错。”关阿麦连忙重新爬起来,继续跪着。
“啖狗肠。”老凉又是一脚,“叫你他娘别跪了。
“县尉,小人对不住县尉.…...
薛白认出了其中几人,其中还有两个是当时他在修渠时向他拦路请愿的逃当时其实也没说太多话,他就是看到他们眼睛里的恳求,被那种拼命哀求就只是想活下去的期望打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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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逃户慌忙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说的都是很诚恳、但完全没用的话。
“小人……小人…....”
老凉看不惯关阿麦窝囊的样子,拿起他的包袱,往地下一倒,哗啦啦地倒了满地的铜钱。这钱已经被花了不少,远没有十贯,却还是一小堆。
“县尉!”
关阿麦连忙上前去抱住铜钱,哭道:“求县尉给小人一条活路吧!”
“求县尉给活路,给了你,你走吗?”老凉蹲下身,拾起一枚铜钱,掰断,丢在他面前,骂道:“窝囊废,看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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