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之海
“当然是有多少取多少,我向你谈过自己的构思,要完美地表达这个构思,地球上的海洋还是不够的,我曾打算从木星的卫星上取冰,但太麻烦了,就这么将就吧。”
颜冬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高空的寒冷使他有些颤抖,他问:“艺术对你很重要吗?”
“个体的存在也是婴儿文明的麻烦事,以后个体将溶入主体,也就没有什么社会和政治了。”
“那科学,总有科学吧?文明不需要认识宇宙吗?”
“那也是婴儿文明的课程,当探索进行到一定程度,一切将毫发毕现,你会发现宇宙是那么简单,科学也就没必要了。”
“只剩下艺术?”
“只剩艺术,艺术是文明存在的唯一理由。”
“可我现在改变看法了,我原以为自己遇到了一位真正的艺术家,可原来是一个平庸的可怜虫,成天喋喋不休地谈论诸如海洋干了呀生态灭绝呀之类与艺术无关的小事,太琐碎太琐碎,我告诉你,艺术家不能这样。”
“还是日你祖宗!!”
“随你便吧,我要工作了,你走吧。”
这时,颜冬感到一阵超重,使他一屁股跌坐在光滑的冰面上,同时,一股强风从头顶上吹下来,他知道冰块又继续上升了。他连滚带爬地钻进直升机,直升机艰难地起飞,从最近的边缘飞离冰块,险些在冰块上升时产生的龙卷风中坠毁。
人类与低温艺术家的交流彻底失败了。
梦之海
颜冬站在一个白色的世界中,脚下的土地和周围的山脉都披上了银装,那些山脉高大险峻,使他感到仿佛置身于冰雪覆盖的喜马拉雅山中。事实上,这里与那里相反,是地球上最低的地方,这是马里亚纳海沟,昔日太平洋最深的海底。覆盖这里的白色物质并非积雪,而是以盐为主的海水中的矿物质,当海水被冻结后,这些矿物质就析出并沉积在海底,这些白色的沉积盐层最厚的地方可达百米。
在过去的二百天中,地球上的海洋已被低温艺术家用光了,连南极和格棱兰的冰川都被洗劫一空。
现在,低温艺术家邀请颜冬来参加他的艺术品最后完成的仪式。
前方的山谷中有一片蓝色的水面,那蓝色很纯很深,在雪白的群峰间显得格外动人。这就是地球上最后的海洋了,它的面积大约相当于滇池大小,早已没有了海洋那广阔的万倾波涛,表面只是荡起静静的微波,像深山中一个幽静的湖泊。有三条河流汇入了这最后的海洋,这是在干涸的辽阔海底长途跋涉后幸存下来的大河,是地球上有史以来最长的河,到达这里时已变成细细的小溪了。
颜冬走到海边,在白色的海滩上把手伸进轻轻波动着的海水,由于水中的盐分已经饱和,海面上的波浪显得有些沉重,而颜冬的手在被微风吹干后,析出了一层白色的盐未。
空中传来一阵颜冬熟悉的尖啸声,这声音是低温艺术家向下滑落时冲击空气发出的。颜冬很快在空中看到了它,它的外形仍是一个冰球,但由于直接从太空返回这里,在大气中飞行的距离不长,球的体积比第一次出现时小了许多。这之前,在冰块进入轨道后,人们总是用各种手段观察离开冰块时的低温艺术家,但什么也没看到,只有它进入大气层后,那个不断增大的冰球才能标识它的存在和位置。
低温艺术家没有向颜冬打招呼,冰球在这最后海洋的中心垂直坠入水面,激起了高高的水柱。然后又出现了那熟悉的一幕:一圈冒出白雾的区域从坠落点飞快扩散,很快白雾盖住了整个海面;然后是海水快速冻结时发出的那种像断裂声的巨响;再往后白雾消散,露出了凝固的海面。与以住不同的是,这次整个海洋都被冻结了,没有留下一滴液态的水;海面也没有凝固的波浪,而是平滑如镜。在整个冻结过程中,颜冬都感到寒气扑面。
接着,已冻结的最后的海洋被整体提离了地面,开始只是小心地升到距地面几厘米处,颜冬看到前面冰面的边缘与白色盐滩之间出现了一条黑色的长缝,空气涌进长缝,去填补这刚刚出现的空间,形成一股紧贴地面的疾风,被吹动的盐尘埋住了颜冬的脚。提升速度加快,最后的海洋转眼间升到半空中,如此巨大体积物体的快速上升在地面产生了强烈的气流扰动,一股股旋风卷起盐尘,在峡谷中形成一道道白色的尘柱。颜冬吐出飞进嘴里的盐未,那味道不是他想像的咸,而是一种难言的苦涩,正如人类面临的现实。
最后的海洋不再是规则的长方体,它的底部精确地模印着昔日海洋最深处的地形。颜冬注视着最后的海洋上升,直到它变成一个小亮点溶入浩荡的冰环中。
冰环大约相当于银河的宽度,由东向西横贯长空。与天王星和海王星的环不同,冰环的表面不是垂直而是平行于地球球面,这使得它在空中呈现一条宽阔的光带。这光带由二十万块巨冰组成,环绕地球一周。在地面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冰块,并能看出它的形状,这些冰块有的自转有的静止,这二十万个闪动或不闪动的光点构成了一条壮丽的天河,这天河在地球的天空中庄严地流动着。
在一天的不同时段,冰环的光和色都进行着丰富的变幻。
清晨和黄昏是它色彩最丰富的时段,这时冰环的色彩由地平线处的桔红渐变为深红,再变为碧绿和深蓝,如一条宇宙彩虹。
在白天,冰环在蓝天上呈耀眼的银色,像一条流过蓝色平原的钻石大河。白天冰环最壮观的景像是环食,即冰环挡住太阳的时刻,这时大量的冰块折射着阳光,天空中出现奇伟瑰丽的焰火表演。依太阳被冰环挡住的时间长短,分为交叉食和平行食,所谓平行食,是太阳沿着冰环走过一段距离,每年还有一次全平行食,这天太阳从升起到落下,沿着冰环走完它在天空中的全部路程。这一天,冰环仿佛是一条撒在太空中的银色火药带,在日出时被点燃,那璀灿的火球疯狂燃烧着越过长空,在西边落下,其壮丽之极,已很难用语言表达。正如有人惊叹:“这一天,上帝从空中踱过。”
然而冰环最迷人的时刻是在夜晚,它发出的光芒比满月亮一倍,这银色的光芒撒满大地。这时,仿佛全宇宙的星星都排成密集的队列,在夜空中庄严地行进,与银河不同,这条浩荡的星河中可以清楚地分辩出每个长方体的星星。这密密麻麻的星星中有一半在闪耀,这十万颗闪动的星星在星河中构成涌动的波纹,仿佛宇宙的大风吹拂着河面,使整条星河变成了一个有灵性的整体……
在一阵尖啸声中,低温艺术家最后一次从太空返回地面,悬在颜冬上空,一圈纷飞的雪花立刻裹住了它。
“我完成了,你觉得怎么样。”它问。
颜冬沉默良久,只说出了两个字:“服了。”
他真的服了,这之前,他曾连续三天三夜仰望着冰环,不吃不喝,直到虚脱。能起床后他又到外面去仰望冰环,他觉得永远也看不够。在冰环下,他时而迷乱,时而沉浸于一种莫名的幸福之中,这是艺术家找到终极之美时的幸福,他被这宏大的美完全征服了,整个灵魂都溶化于其中。
“做为一个艺术家,能看到这样的创造,你还有它求吗?”低温艺术家又问。
“我真无它求了。”颜冬由衷地回答。
“不过嘛,你也就是看看,你肯定创造不出这种美,你太琐碎。”
“是啊,我太琐碎,我们太琐碎,有啥法子?都有自己和老婆孩子要养活啊。”
颜冬坐到盐地上,把头埋在双臂间,沉浸在悲哀之中。这是一个艺术家在看到自己永远无法创造的美时,在感觉到自己永远无法超越的界限时,产生的最深的悲哀。
“那么,我们一起给这件作品起个名字吧,叫——梦之环,如何?”
颜冬想了一会,缓缓地摇了摇头:“不好,它来自于海洋,或者说是海洋的升华,我们做梦也想不到海洋还具有这种形态的美,就叫——梦之海吧。”
“梦之海……很好很好,就叫这个名字,梦之海。”
这时颜冬想起了自己的使命:“我想问,你在离开前,能不能把梦之海再恢复成我们的现实之海呢?”
“让我亲自毁掉自己的作品,笑话!”
“那么,你走后,我们是否能自己恢复呢?”
“当然可以,把这些冰块送回去不就行了?”
“怎么送呢?”颜冬抬头问,全人类都在竖起耳朵听。
“我怎么知道。”低温艺术家淡淡地说。
“最后一个问题:做为同行,我们都知道冰雪艺术品是短命的,那么梦之海……”
“梦之海也是短命的,冰块表面的滤光膜会老化,不再能够阻拦热光。但它消失的过程与你的冰雕完全不同,这过程要剧烈和壮观的多:冰块汽化,压力使薄膜炸开,每个冰块变成一个小慧星,整个冰环将迷漫着银色的雾汽,然后梦之海将消失在银雾中,然后银雾也扩散到太空消失了,宇宙只能期待着我在遥远的另一个世界的下一个作品。”
“这将在多长时间后发生?”颜冬声音有些发颤。
“滤光膜失效,用你们的计时,嗯,大约二十年吧。嗨,怎么又谈起艺术之外的事了?琐碎琐碎!好了同行,永别了,好好欣赏我留给你们的美吧!”
冰球急速上升,很快消失在空中。据世界各大天文机构观测,冰球沿垂直于黄道面的方向急速飞去,在其加速到光速一半时,突然消失在距太阳13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好像钻进了一个看不见的洞,以后它再也没回来。
下篇
纪念碑和导光管
干旱已持续了五年。
焦黄的大地从车窗外掠过,时值盛夏,大地上没有一点绿色,树木全部枯死,裂纹如黑色的蛛网覆盖着大地,干热风扬起的黄沙不时遮盖了这一切。有好几次,颜冬确信他看到了铁路边被渴死的人的尸体,但那些尸体看上去像是旁边枯死的大树上掉下的一根根干树枝,倒没什么恐怖感。这严酷的干旱世界与天空中银色的梦之海形成鲜明的对比。
颜冬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一直舍不得喝自己带的那壶水,那是他全家四天的配给,是妻子在火车站硬让他带上的。昨天单位里的职工闹事,坚决要求用水来发工资,市场上非配给的水越来越少,有钱也买不到了……这时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扭头一看是邻座。
“你就是那个外星人的同行吧?”
自从成为人类与低温艺术家沟通的信使,颜冬就成了名人,开始他是一位正面角色和英雄,可是低温艺术家走后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有种说法,说是他在冰雪艺术节上激发了低温艺术家的灵感,否则什么事都不会发生。大多数人都知道这是无稽之谈,但有个发泄怨气的对象总是好事,所以到现在,他在人们的眼中简直成了外星人的同谋。好在后来有更多的事要操心,人们渐渐把他忘了。但这次他虽戴着墨镜,还是被认了出来。
“你请我喝水!”那人沙哑地说,嘴唇上有两小片干皮屑掉了下来。
“干什么,你想抢劫?”
“放聪明点儿,不然我要喊了!”
颜冬只好把水壶递给他,这家伙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旁边的人惊异地看着他,从过道上路过的列车员也站住呆呆地看了他半天,他们不敢相信竞有人这么侈奢,这就像有海时(人们对低温艺术家到来之前的时代的称呼)看着一个富豪一人吃一顿价值十万元的盛宴一样。
那人把空水壶还给颜冬,又拍拍他的肩膀低声说:“没关系的,很快就都结束了。”
颜冬明白他这话的含义。
首都的街道上已很少有汽车,罕见的汽车也是改装后的气冷式,传统的水冷式汽车已经严格禁止使用了。幸亏世界危机组织中国分部派了辆车来接他,否则他绝对到不了危机组织的办公大楼的。一路上,他看到街道都被沙尘暴带来的黄尘所覆盖,见不到几个行人,缺水的人在这干热风中行走是十分危险的。
世界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已经咽咽一息了。
到了危机组织办公大楼后,颜冬首先去找组织的负责人报到,负责人带着他来到了一间很大的办公室,告诉他这就是他将要工作的机构。颜冬看看办公室的门,与其它的办公室不同,这扇门上没有标牌,负责人说:
“这是一个秘密机构,这里所有的工作严格保密,以免引起社会动乱,这个机构的名称叫纪念碑部。”
走进办公室,颜冬发现这里的人都有些古怪:有的人头发太长,有的人没有头发;有的人的穿着在这个艰难时代显得过份整洁,有的人除了短裤外什么都没穿;有的人神色忧郁,有的人兴奋异常……中间的长桌上放着许多奇形怪状的模型,看不出是干什么用的。
“欢迎您,冰雕艺术家先生!”在听完负责人的介绍后,纪念碑部的部长热情地向颜冬伸出手来,“您终于有机会把您从外星人那里得到的灵感发挥出来,当然,这次不能用冰为材料,我们要创作的,是一件需要永久保存的作品。”
“这是在干什么?”颜冬不解地问。
部长看看负责人又看看颜冬,说:“您还不知道?我们要建立人类纪念碑!”
颜冬显得更加茫然了。
“就是人类的墓碑。”旁边一位艺术家说,这人头发很长,衣衫破烂,一付颓废派模样,一手拿着一瓶二锅头喝得很有些醉意,这东西是有海时剩下的,现在比水便宜多了。
颜冬向四周看看说:“可……我们还没死啊。”
“等死了就晚了,”负责人说,“我们应该做最坏的打算,现在是考虑这事的时候了。”
部长点点头说:“这是人类最后的艺术创作,也是最伟大的创作,作为一名艺术家,还有什么比参加这一创作更幸福的呢?”
“其实都他妈多……多余!”长发艺术家挥着酒瓶说:“墓碑是供后人凭吊的,没有后人了,还立个鸟碑?”
“注意名称,是纪念碑!”部长严肃地更正道,然后笑着对颜冬说:“虽这么说,可他提出的创意还是不错的:他提议全世界每人拿出一颗牙齿,用这些牙齿可以建造一座巨碑,每个牙齿上刻一个字,足以把人类文明最详细的历史都刻上了。”他指指一个看上去像白色金字塔的模型。
“这是对人类的亵渎!”另一位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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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轨道中的冰块暴露在太空强烈的阳光中时,为什么不溶化呢?”
“我在每个冰块的表面覆盖了一层极薄的透明滤光膜,这种膜只允许不发热频段的冷光进入冰块,发热频段的光线都被反射,所以冰块保持不化。这是我最后一次回答你这类问题了,我停下工作来,不是为了谈这些无聊的事,下面我们只谈艺术,要不你就走吧,我们不再是同行和朋友了。”
颜冬用脚跺了跺坚硬的冰面说:“这么大的冰块,你是如何在瞬间把它冻结,如何使它成为一个整体而不破碎,又用什么力量把它送到太空轨道上去?这一切远超出了我们的理解和想像。”
低温艺术家说:“这有什么,我们在创作中还常常熄灭恒星呢!不是说好了只谈艺术吗?我这样制作艺术品,与你用小刀铲制作冰雕,从艺术角度看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那么,你最后打算从海洋中取多少冰呢?这总和艺术创作有关吧!”
“是一切。”
“那社会生活和政治呢?”
“可……生活中还有别的东西,比如,我们还需为生存而劳作,我就是长春光机所的一名工程师,业余时间才能从事艺术。”
低温艺术家的声音从冰原深处传了上来,冰面的振动使颜冬的脚心有些痒痒:“生存,咄咄,它只是文明的婴儿时期要换的尿布,以后,它就像呼吸一样轻而易举了,以至于我们忘了有那么一个时代竟需要花精力去维持生存。”
这是低温艺术家已从海洋中取走的五千块大冰中的一块,在这之前的五天里,它以平均每天一千块的速度从海洋中取冰,并把冰块送到地球轨道上去。在太平洋和大西洋的不同位置,一块块巨冰在海中被冻结后升上天空,成为夜空中那越来越多的亮闪闪的“宇宙骨牌”中的一块。世界沿海的各大城市都受到了海啸的袭击,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灾难渐渐减少了,原因很简单:海面在降低。
地球的海洋,正在变成围绕它运行的冰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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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他上来的直升机就停在旁边的冰面上,旋翼还转动着,随时准备起飞。四周是一望无际的冰原,冰面反射着耀眼的阳光,向脚下看看,蓝色的冰层深不见底。在这个高度上晴空万里,风很大。
“可我们还有其它的理由,我们要生存,下面这颗行星上有几十亿人和更多的其它物种要生存,而你要把我们的海洋弄干,让这颗生命行星变成死亡的沙漠,让我们全渴死!”
从冰原深处传出一阵笑声,又让颜冬的脚痒起来,“同行,你看,我在创作灵感汹涌膨湃的时候停下来同你谈艺术,可每次,你都和我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真让我失望,你应该感到羞耻!你走吧,我要工作了。”
“日你祖宗!”颜冬终于失去了耐心,用东北话破口大骂起来。
“是句脏话吗?”低温艺术家平静地问,“我们的物种是同一个体一直成长进化下去的,没有祖宗。再说你对同行怎么这样,嘻嘻,我知道,你忌妒我,你没有我的力量,你只能搞细菌的艺术。”
“可你刚才说过,我们的艺术只是工具不同,没有本质的区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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