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他追。
冰上奔跑使我难以尽展长技。我感到背后有凉气逼人,生怕被那梭标捅穿身体。我知道这小子用砂轮将梭标打磨得锋利无比,我也知道这家伙心黑手毒,自从手持利器之后,杀心更重。他经常无端地刺树,刺用谷草捆扎成的人形靶子,前不久还刺死了一头正在与母猪交配的公猪。我边跑边回头观看,看到他头发直竖,两只眼瞪得溜溜圆,只要被他追上,我的小命多半要报销。
肖上唇一挥手,十几个手持长木杆子、臂带“纠察”袖标的精壮汉子从舞台后涌出,跳下去,进入喧闹的人群,挥舞长杆,进行镇压。长木杆子的顶端绑着红色布条,挥舞起来如同火炬。有个年轻人头顶被打,愤愤不平,抓住木杆,与纠察队员理论,被当胸捅了一拳。“纠察队员”铁面无私,下手无情,杆子到处,人们纷纷低伏。大喇叭里传来肖上唇声嘶力竭的吼叫:都坐下!坐下!把捣乱的坏人揪出来!那个挨了一拳的青年被纠察队员揪着头发拖出了人群……人群终于安静了,有的蹲着,有的坐着,无人敢站起来。纠察队员们端着长杆,分布均匀地立在人群中,就像稻田里的稻草人。
把“牛鬼蛇神”拉上台来!肖上唇一声令下,那些严阵以待的纠察队员们,两人挟持一个,将那些“牛鬼蛇神”,脚不点地地,拥到了台上。
我看到了姑姑。
姑姑不驯服。纠察队员将她的头按低,但刚一松手,她便猛地抬起来。她的反抗招致了更为猛烈的压制。最后,她被打趴在台上。一个纠察队员,用一只脚踩着她的背。
有人跳上台,带头喊口号,但台下应声寥寥。喊口号的人很没趣,灰溜溜地下去了。这时,尖利的哭叫声,从人群中爆发。是我母亲的哭声:苦命的妹妹啊……你们这些丧尽天良的畜生啊……
他捡起梭标,咬牙切齿地说:万小跑,你这个反革命!
杀!肖下唇端着梭标,对着我刺过来。
看着他穿着陈老师的鞋子、手持标枪、腰挂发令枪,那副小人得志、耀武扬威的样子,我心怀嫉恨,决定整他。我知道他最怕蛇,但此时已是深秋季节,无处寻得,便从河边桑树下,找到半截烂绳子,团弄团弄,藏在身后,悄悄靠近他,将那烂绳子,往他脖子上一绕,同时大喊:毒蛇!
肖下唇一声怪叫,扔掉梭标,急忙去撕掳脖上的绳子。当他看清掉在他眼前的只是一截烂绳时,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我跑。
我跑,我绕着人跑,钻着人缝跑。跌倒后,连滚带爬,几乎被肖下唇手中梭镖刺中。
他身上穿着洗得发白、打了深色补丁的旧军装,胳膊上戴着红色袖标。头发稀疏、秃头顶在太阳下闪烁光芒。他学着那些我们在电影里看到过的大人物讲话:拖着长腔,一只手叉腰,一只手挥舞着,做着各种各样的姿式。他的声音被高音喇叭放大到震耳欲聋的程度。群众的喧闹声犹如拍打岩石的浪潮。肯定是有人在会场上捣乱,此处刚刚安宁,彼处又轰然而起。我有点担心母亲和村里那些老人们的安全。我搜索着她们。但冰反射阳光,耀花了我的眼。寒风从后边吹透我的破棉袄,我感到很冷。
梭镖刺到冰上,冰屑飞起。他也跌倒了。我爬起来继续跑。他爬起来继续追。不时地撞到人身上,女人,男人。这熊孩子,撞什么呢!啊!救命啊杀人啦一支正敲着锣鼓行进的队伍被我冲撞得乱了鼓点几个头戴高帽的坏人将帽子掉在了地上我从陈鼻的爹陈额、陈鼻的娘艾莲从袁腮的爹袁脸他也成了“走资派”身边绕过去我从王脚身边冲过去。我看到了母亲的脸,听到了母亲的惊呼我看到了我的好朋友王肝我听到身后一声闷响,接着是肖下唇的一声惨叫事后我知道,是王肝悄悄地伸出一条腿,使了一绊儿,让肖下唇前扑,嘴啃冰面,嘴唇磕破,门牙未磕掉算他幸运。肖下唇爬起来试图报复王肝,但王脚把他震慑住了。王脚说:肖下唇你个小杂种,你要敢动王肝一指头我就挖出你的眼珠儿!我们家是三代雇农,王脚说,别人怕你,老子不怕你!
会场上已是人山人海。滞洪闸上,用木板和苇席搭建起一个很气派的舞台。那年头公社里专门养着一拨人,搭建舞台,或者宣传栏,技术熟练,身手不凡。舞台上插着几十杆红旗,挂着红布白字横幅,台角的两根高杆上绑着四个巨大的喇叭,我们到达那里时喇叭里正播放着“语录歌”: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头万绪,归根结底,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造反有理热闹,实在是太热闹了。我在人群中,拼命往前挤,想挤到靠舞台最近的地方。那些被我冲撞的人,毫不客气地用脚踹我,用拳头擂我,用胳膊肘子顶我。费了半天力气,衣裳溻透,身上青一块紫一块,不但没挤到前排,反而被挤出圈外。我听到冰面发出“叭嘎叭嘎”的声响,心中产生不祥的预感。这时,大喇叭里传出一个公鸭嗓子男人的吼叫:批斗大会马上开始请贫下中农们安静前排的坐下来坐下来我转到滞洪闸西侧,那里有三间储放备用闸板的仓房。我从房后,脚蹬砖缝,手把房檐,一个鹞子翻身,翻了上去。我匍匐瓦垄,悄悄爬上去,爬到屋脊,探头出去,成千上万的群众,数不尽的红旗,尽收眼底,湖面上的冰耀眼。舞台西侧,几十个人蹲在地上,都垂着头。我知道这些就是待会要上台陪斗的本公社的牛鬼蛇神们。肖上唇对着麦克风大声吼叫。这个落魄的粮库保管员,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一步官运。“文革”一开始,他就领头造反,成立“风暴造反兵团”,自任司令。
那天,全公社四十八个村子里的人,一拨拨的,有扛着红旗的,有敲打着锣鼓家什的,有的从路上来,有的从河道里走,都押着自己村子的坏人,往滞洪区汇聚。汇聚到这里开大会、批斗我们县头号走资派杨林,公社机关、社直各部门、各村的坏人都来陪斗。我们走河道,踩着溜滑的冰。有人还踩着自制的滑冰板儿。对我有知遇之恩的体育陈老师头戴一纸糊高帽,赤脚穿一双破草鞋,嬉皮笑脸地跟在同样是头戴高帽却愁眉苦脸的校长身后。肖上唇的儿子肖下唇手持一根标枪在后边押着他们。肖上唇当了公社革委会主任,他儿子肖下唇当了我们学校的红卫兵大队长。他脚上穿着的那双白色回力球鞋是从陈老师脚上剥下来的。那只能发出双响的发令枪,令我眼热的宝贝,本是公家的物品,此时却别在肖下唇腰里。他不时地掏出发令枪,装上火药,对空鸣放。叭叭,枪声与白色的硝烟并起,空气中弥漫着很好闻的硝磺味儿。
革命初起时,我也想参加红卫兵,但肖下唇不要我。他说我是右派陈老师培养的黑尖子,他还说我大爷爷是汉奸,是假烈士,我姑姑是国民党特务、叛徒的未婚妻、走资派的姘头。为了报复他,我捡来一块狗屎,用树叶包好,藏在手里。走到他面前,我故意说:肖下唇,你舌头怎么成了黑的了?肖下唇不知是计,立即张大口。我把那块狗屎塞到他嘴里,转身就跑。他追不上我。学校里的人,除了陈老师,没人能追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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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上唇下令,把“牛鬼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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