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女狱医收拾着药箱问:你哭什么?难道会这样痛?
他什么话也不说,难过地想着:打完针,她就要走了。
医生,您可别骂我小流氓,我和您女儿是同班同学,我和她谈过恋爱!
七号,你太狂妄啦!所长严肃地说。
高羊听到年轻犯人和女狱医讲话,心里十分不愉快。他盼望着女狱医还能与自己说几句话,女狱医却背着药箱,与看守所长一起走了。
半个小时后,看守所长把脸贴在铁窗上,对着屋里喊:
九号,给你做了一碗病号饭,你吃了吧。
感谢政府的恩德!
高羊,他吃着面条,呼叫着自己的名字,高羊,你交上好运,从前只能调远里望望的高级女人摸了你的头,从前连见都见不上的高级面条进了你的肚肠,高羊,人苦不知足,你这下该知足了……
他把一大钵子面条吃光,连口汤都没剩,老犯人和年轻犯人直勾勾地盯着他手里的钵子,他感到有点不好意思。他肚里还是饥饿。
哨兵在窗外说:还病了哩,要是不病,我看你能吃一桶!
政府,我也病了……我肚子疼……哎哟亲娘……肚子痛死啦……年轻犯人号叫着。
放风的时间到了。一阵尖利的哨子响过,两个看守拿着钥匙串,把监室一间间打开了。中年犯人和老年犯人走出监室,年轻犯人把窗下的小门打开,将屎尿满溢的胶皮桶拖出来。他忽然有了主意,停止了中年犯人分派给他的工作,他对高羊说:
哎,新来的,你吃了一大碗面条,该你倒这马桶!
年轻犯人一蹦就蹦到监室外边的走廊上。
高羊刚吃了面条,高级女人又给打了针,比同室的犯人多享受这么多优待,他也不好意思。他手扶着床边坐起来,赤脚一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地面,头便发晕。他站起来,伤了踝骨的脚笨拙而麻木,踩在地上如同踩着棉花。他提起了那只胶皮桶,胶皮桶的重量并不大,只是那股臭味催人发哕。他尽量地把提桶的胳膊撑出去,那桶却偏偏要撞他的腿,把尿和屎蹭在他的光腿上。
日光强烈,他眼睛痛得很厉害。泪水哗哗地流。过了一会儿,眼睛不痛了,腿和胳膊却直着劲颤抖。他放下屎尿桶,扶着走廊里的一根立柱,想喘息一会儿,立刻就被持枪站在走廊尽头岗楼里的士兵咋呼了一嗓子:
九号,不许把便桶放在走廊里!
他慌忙提起便桶,跟随着其他监室提便桶的犯人往前走。走下走廊,往西南角一拐,有一间用铁皮和烂板子钉起来的小屋子,木板上用红漆涂了一个团扇般的大男字。几十个倒便桶的犯人排成一字队形等在厕所门口,出来一个,进去一个,出来一个,进去一个。
轮到他进去了。他赤着脚,踩着厕所里陷没脚裸的、混合着屎尿的泥水,心里极度恶心。厕所正中是一个黑洞洞的大粪坑,他的头晕得不轻,差点没扎到粪坑里去。倒了便桶的犯人又站到厕所外边一根生锈的自来水管子下,等候冲洗。水不旺,噼剌噼剌的,像小孩子的尿柱。犯人们用一个秃笤帚呱嚓呱嚓地戳着便桶,好像戳着他的肠胃。他非常想呕吐,他看到那些细如粉细的面条在肚子里翻腾着,那两只金黄的油煎鸡蛋随着面条翻腾着,他咬住牙关,把涌到喉头的面条咽下去。不能吐,坚决不能吐,这么高级的面条,吐出来太可惜了。
冲洗便桶之前,他把那只受伤的脚放在水柱下。他的脚上沾着一些不敢用眼看的脏东西。
后边的犯人用便桶磕了一下他的屁股,骂他:穷讲究什么,这是洗脚的地方吗?
他回了头,看到磕自己的是一个没有胡子的中年人。这人生着两只很大的黄眼珠子,满脸都是短促的褶皱,好像在水里浸泡过又晒干了的黄豆。高羊有些惧怕,可怜巴巴地说:
大哥……俺初来乍到,不懂规矩……俺脚上有伤……
黄眼犯人说:快点吧,他妈的,马上又要收风啦!
他草草地冲洗了脚——水柱冲激左脚上的伤处时,他看到那里的皮肤青白一片——又草草地刷洗了便桶。
把便桶放回原处,他已经精疲力竭。他想不到昨天上午还是一个精壮汉子,今天上午就成一个干丁点活就喘息不迭的窝囊废。从室外一进监室,才发现监室里空气恶浊。他听到自己的胸膛里有重浊的声音,他忽然想到了死亡。我不能死。他支撑着,走进阳光里。站在走廊里,他看清了监狱的格局。
他先看清了长长的狭窄的走廊,走廊两头各戳着一个铁打的岗楼,每个岗楼里站着一个手持钢枪、腰缠子弹袋的哨兵。走廊南边是一道灰色的高墙,墙上开着两个小门。
现在走廊里空空荡荡,犯人们都不知哪儿去了。西边岗楼上那个哨兵喊:
九号,从小门里钻出去!
他顺从地钻出去。外边风景更美好。这是一个阳台式的大铁笼子,笼子和走廊等长,宽约十米。高约四米,下面是水泥地面。编织铁笼的材料是镰把粗的铁棍和指头粗的钢筋。铁棍生着红锈,钢筋没有生锈,泛着青蓝色的幽光。铁笼外边是一块很大的平地,地上种着蔬菜,有马铃薯,有黄瓜,有西红柿,几个女政府在黄瓜地里摘黄瓜。再往外又是一道高高的灰墙,墙上拉着铁丝网,他想起小时候听人说过,监狱的墙上拉着电网,甭说是人,就是只鸟儿也休想飞过去。
犯人们多数都手扒着铁笼上的铁筋,看着外边的风光。铁笼的洞眼只有碗口大,再小的人头也伸不出去。也有坐在北墙根上晒太阳的,也有像张扣的鼓书里说过的那个华子良一样沿铁笼的边缘跑步的。铁笼分成两半。西边一半盛着男犯人,东边一半盛着女犯人。
高羊一眼就看到了手扒着铁笼子的方家四婶,一天不见,她好像重新变了一个人。他看到了她的右一半脸。他不敢与她打招呼。
女政府们抬着一个竹筐子,挪到西红柿地里了。犯人们手把铁笼看着她们,没有吭气。
女政府们嘻嘻哈哈地打闹着,其中一个满脸雀斑,个子矮小,看样不过二十岁的女政府笑得最响。
高羊听到与他同监室的年轻犯人嬉笑着说:
政府,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
女政府们都不说话了,眼直愣愣地往铁笼里看。
政府开恩,赏个西红柿吃!年轻犯人说。
小个雀斑政府说:你叫我声大姨,我就给你吃。
大姨!年轻犯人毫不犹豫地高声喊叫。
雀斑小个女政府一愣,紧接着笑弯了腰。
其他几个女政府逗她:小刘,快给你大外甥扔个西红柿呀!
雀斑女政府直起腰,从竹筐里拣了一个半青半红的大个西红柿,瞄瞄准,用力往铁笼里投来。西红柿碰到钢筋上,弹出半米,落在铁笼外边。
你个笨蛋,小刘!一个瘦得像鱼刺般的女政府说。
雀斑女政府又拣了一个鲜红的西红柿,瞄着年轻犯人,用力抛过去。西红柿飞进铁笼,跌在水泥地上,只听到一片嗷嗷的怪叫声。
年轻犯人骂着:他妈的,这是俺大姨给我的!他妈的,老虎打食喂狗熊。
也不知西红柿进了谁的肚子,犯人们又手把着铁笼往外看。
大姨,再给俺一个吧,大姨!年轻犯人央求着。
犯人们一齐乱嚷起来,有叫大姨的,有叫大姐的,高羊听到中年犯人恶狠狠地骂着:
肏你大姨!
女政府们接二连三地扔起西红柿来,犯人们像疯狗一样,叫着,骂着,抢着,时而在这边挤成一堆,时而在那边摞成一团。
走廊两头的哨兵持枪跑来,几个看守也从铁笼外的办公室跑来。哨兵把枪栓拉得哗啦哗啦响,看守员用穿着皮鞋的脚乱踢着压在一起的屁股、腿。
尖锐的哨子响起。
看守员高叫着:
滚回去,都给我滚回去!
犯人们鱼贯钻过墙上的小铁门。高羊是最后一个进来。他一进来,看守员就把小铁门关起上了锁。收风了。
铁笼、菜地、高墙、铁丝网都看不见了。从广阔的天地回来,才感到走廊里这般狭小。他听到墙外一个男人与那女政府们吵嘴,小个雀斑女政府的嗓音尖上拔尖,与众不同,很容易辨别。
进了监室,如同进了地洞。黑暗不仅蒙蔽了眼睛,而且也蒙蔽了耳朵。惟有鼻子是灵敏的,高羊感到霉烂和腐臭的气味难以忍受。
中年犯人压低了嗓门说:
新来的,你站起来!
大哥……你要俺干什么?他惶惶不安地说。
中年犯人阴鸷地笑着,问:
面条好吃吗?
他羞愧地说:
挺好吃……
你们听到了吗?他说挺好吃的!中年犯人说。
好吃难消化!年轻犯人说。
你吃独食!老犯人扑上来撕扯他的头发。
中年犯人把老犯人拖到一边,一步步逼高羊后退。他退到墙上,恐怖地往铁窗那里望。
你要敢叫,我就掐死你!中年犯人说,你这条摇尾巴舔腚沟子的狗!
大哥……饶了俺吧……
你吃的面条是什么面粉做的?
他摇着头。
是通心粉!吃了通心粉,就要挨通心拳!中年犯人一招手,说,来,每人三拳,打吐就算!
年轻犯人攥紧拳头,对准高羊心窝硬骨部位,闪电般捅了三拳。
高羊痛苦地叫着,一张嘴,就把那些面条吐噜吐噜吐出来。吐完了,他就瘫在了水泥地板上。
中年犯人说:小偷,你叫了一顿大姨,连个西红柿都没捞到吃,俺要奖赏你……
大叔,我不要……
别叫!你把他吐出来的面条吃了吧!
年轻犯人跪在地上,低声哀求着:
大叔,好大叔,亲大叔,我再也不敢了……
铁门外响起钥匙声,犯人们跑到自己床上躺起来。
监门打开,光明进来,几个男政府站在门口,站岗的拿着一张白纸条说:
九号,出来。
他飞快地向门口爬去,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说:
政府,政府,救救我的命吧……
一个男政府问:九号,你怎么啦?
中年犯人说:他病了,发高烧,说胡话,吃了一碗病号面,又呕出来。
还提吗?一个男政府问另一个男政府。
提出去再说吧!那个被问的男政府说。
起来!哨兵说。
他一站立起来,男政府就把一副黄手铐锁在他的手脖子上。
他的心思转移到脚上去,他被幸福压迫得即将窒息,没有能力答话。
她又拍了一下他的屁股,屁股上像被毒蜂螫了一下子。她把那针又往下一捅。他听到她的喘息声,他感到她的小手指一勾一勾地搔着屁股上的皮肤,平生从未体验过的巨大温柔从天而降,彻底麻醉了他的心灵。他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她用两个手指轻轻地戳着他的屁股,问道:
你的脚是怎么搞的?肿得这样厉害?
他希望这过程永不间断地继续下去,女狱医已经把针头拔出来。
年轻犯人说:医生,我拉不出屎来,您能给我检查检查吗?
对你这样的小流氓有什么道理好讲!
女狱医说:拉不出来你就憋在肚子里吧!
医生,你好不讲道理!
你绷得这么紧,怎么能攮进去?
我够本啦!真够本啦!她是个高级的女人,她一点不嫌我脏,她用那么干净的手打我的屁股!死在这监室里也不委屈啦!
第12章 (第3/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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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灰钵子从门洞里推进来,监室里立刻弥漫了香气。犯人们的眼睛放出绿光来。中年犯人亲自把那一钵子面条端过来。他欠起身来,看到面条里卧着两只金黄的鸡蛋,汤面上漂着翠绿的葱叶和大朵的油花。
所长,政府,我也病啦……我肚子疼……年轻犯人高呼着。
小李,看守所长招呼着在走廊里来回踱步的士兵,说:你过来看着,别让他们抢病号的饭!
中年犯人一怔,顺手就把饭钵子扔在高羊的铺上,嘴里低声骂着,回自己的铺上躺着去了。
面条和鸡蛋香味勾起了他的食欲。他用颤抖的手抄起筷子,搅了搅面条,面条白如粉丝,滑滑溜溜,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细这么白的面条。他双手捧起钵子,哧溜喝了一口热汤,肠胃都幸福得发抖了。他双眼盈泪,对着铁窗外士兵的脸,喃喃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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