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交一块钱!
他瞪着眼,半天都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监理官把那张白纸条抖抖,又说:
手推车也得交!监理官说。
他说:同志,俺没有钱,俺老婆刚生孩子,把钱都花光了!
你快点交吧,要没有这个,监理官摇摇白纸条,说,没有这个,供销社不收你的蒜薹。
真没有钱,高羊把衣服上的口袋都翻过来,说,您看,您看,真没有钱。
那就交蒜薹吧,三斤蒜薹。监理官说。
监理官抓起一捆蒜薹,扔在身后一只大筐里。把那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拍到他的手里。抬筐的是两个半大的孩子。
监理官又跟四叔要钱。四叔从贴身的衣袋摸出两张五毛的票子给了他。四叔也得到了一张盖着红印的白纸条。
那个大筐眼见着就满了,两个孩子抬着满筐蒜薹,歪歪扭扭地往岗亭那儿走,岗亭后停着一辆大卡车,两个身穿白衣服的男人抱着膀子,倚在车的后挡板上,样子像装卸工。
起码有二十个穿灰制服夹黑皮包的监理官在活动着。有一个穿红背心的小青年跟监理官吵起来,小青年不讲语言美,开口就带脏字:你们这些小屄养的,比他妈的国民党还厉害!那位监理官抬手抽了小青年一个耳光,他打得那样利索,那样平静,脸上毫无表情,这位监理官。
你敢打人?!红背心小青年嚷着。
打你是轻的。监理官冷静地说,你再骂骂看!
小青年往监理官身上扑,被两个中年人拉住了。中年人劝着小青年:
胜利,算啦,胜利,算啦!让你交你就交,少说话。
两个穿白衣的警察蹲在一棵白杨树下抽烟。
高羊想,怎么是骂人呢?那监理官不是屄养的难道是肛门养的?实话好说实话难听。他庆幸自己没跟监理官发生冲突,但一想到那捆水灵灵的蒜薹,又心疼得要命。他叹了一口气,叹过气心就不疼了。
这已经是半上午的光景了,高羊的驴车几乎没有挪动,往东的路上,黑压压一片车,往西的路上,也是一片黑压压的车。他问了四叔,知道蒜薹收购点——冷库,在东边三里远的地方。那里人欢马叫,好像开锅水里煮饺子。高羊想去看看,又不敢随便挪动。
他肚里有点饿,就从车上拿出小包袱,解开,拿出一个二面饼子半个咸菜疙瘩,让让四叔,四叔说不吃,他也不真让,就一口饼子一口咸菜地吃起来,吃到半截,又从车上拽出五根蒜薹,心想:权当又被督理官拿走了五根。蒜薹又脆又甜,真是好东西,下饭。
正吃着呢,又有穿制服戴大盖帽的人站在面前,他吓得够呛,忙找出那张白条,晃着,说:同志,俺交过啦!
那位接过条去,瞅一眼,说:
这是监理站的,我们是工商交易所的,交吧,两块钱,工商交易税!
高羊心里竟然也有一丝丝气上来,他说:
俺还没卖一根蒜薹呢!
工商交易官说:等你卖了蒜薹,你不就跑了?
俺没钱!高羊气愤地说。
我告诉你,工商交易官说,没有完税的条子,供销社不会买你的蒜薹!
高羊软了,说:
同志,俺实在是没钱。
没钱交五斤蒜薹!
高羊一阵头晕,直想咧开嘴哭:
同志,俺就这么几斤蒜薹,东家三斤,西家五斤,还不给零叼了?俺老婆孩子,没白没黑的,收几斤蒜薹不容易啊,同志!
工商交易官同情地说:你进行工商交易,就得完交易税,这是国家的政策。
既是国家政策……那就随您吧,皇粮国税,杀了俺俺也不敢抗……高羊呢呢喃喃地说着。
工商交易官把一捆蒜薹扔到身后的大筐里,抬筐子的也是两个半大男孩,好像两个小木偶。
看到自己的蒜薹翻着跟斗掉进大筐里,他鼻子一酸,两滴泪挤出了眼眶。
中午时,阳光毒辣,人和驴都被晒得蔫蔫耷拉。毛驴拉了十几个粪蛋子出来,一个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过来,开了一张白条给他说:
罚款两元,我是环境保护站的。
又一个穿白制服戴大檐帽的人过来,开了一张白条给他,说:
罚款两元,我是卫生检查站的。
他呆呆地瞅着站在面前的环境保护官和卫生检查官,有气无力地说:
没有钱,你们拿蒜薹吧!
傍晚,他的驴车和四叔的牛车终于靠近了冷库的蒜薹收购点。冷库门前安着两只磅秤,磅秤后端坐着两个面如死灰的司磅员。司磅员周围来来回回走着一些穿制服的人,他一见穿制服的人就感到脊梁冰冷。
总算挨到了。四叔欣慰地说。
是挨到了……他也说。
司磅员僵硬地报着蒜薹的斤数,用圆珠笔往五连单上画着数字。下一份就是四叔了。高羊看到四叔局促不安的样子,自己心里也直打鼓。当他看到站在磅秤旁边那位验级员时,心里的鼓声更加紧急。
一位穿制服的人手提着一个电喇叭,站在一条红颜色的桌子上,高声喊道:
各位蒜农请注意,各位蒜农请注意,冷库已满,暂停收购蒜薹。冷库已满,暂停收购。什么时候收购,我们会通知各乡供销社,再由供销社通知你们。
高羊当头挨了一棒似的,头晕眼花,手扶着驴背才没有摔倒。
四叔说:不收了?轮到俺就不收了?俺从半夜就往这赶,等了整整一天!
蒜农们,回去吧,等几天,等冷库里腾出地方,再通知你们!
俺离家五十多里啊,同志!四叔哀求着。
过磅员提着算盘站起来。
同志,俺已经交了工商交易税、交通监理费……
你们把条子保存好,下次来卖蒜薹时照样有效,蒜农们,回去吧,冷库工作人员正在日夜加班苦干,等这批蒜薹入了库,再继续收购……持电喇叭的人苦口婆心地劝说着。
后边的人都拥上来,有嚷的,有叫的,有哭的,有骂的。
那人提着电喇叭跳下桌来,弯着腰跑了。
冷库的大铁门关上了。
一个面孔黧黑的年轻人跳到那张红漆桌上,高声喊着:
他妈的!干什么都要走后门!进火葬场都要走后门,何况卖蒜薹!
他跳下来,消逝在蒜薹里。
一个满脸粉刺的小青年蹦到桌子上,高声叫骂:
冷库,我肏死你亲娘!
蒜农们哄笑起来。
有人摘下磅秤上的钩子,用力抛到冷库的镀锌铁格子网大门上。大门当啷一声响。
一群人拥上来,掀翻了磅秤,砸破了司磅桌。冷库里出来一个老头,说:
你们要造反?
打这个老混蛋!他儿是工商局的刘麻子,这老混蛋看大门一月挣一百元!
打打打!一群人拥到铁门前,撞得铁门哗哗啦啦响。
高羊说:四叔,咱快走吧,卖不了蒜薹不要紧,别弄了事在身上。
四叔说:我倒想进去砸他个痛快!
高羊说:走吧,四叔,走吧!一直往东走,咱能绕到铁路北。
四叔调转车头,赶着牛往东走。高羊牵着毛驴,紧跟在四叔车后。
走出约有半里路,他们回头观望,见冷库铁门前烧起了一堆大火,有一个浑身通红的人摘下冷库的大牌子,扔到火里。高羊对四叔说:
冷库不叫冷库,叫恒温库,牌子上写着。
管他娘的什么库呢,烧这个杂种!四叔说。
他们还看到大铁门被撞开了,一群人拥进冷库大院。火光抖动着,远远地映着他们的脸。他们听到了一阵阵吼叫,和砸碎玻璃的声响。
一辆黑色的小地鳖子车从东开过来。高羊惊恐地说:
大官来啦!
小桥车开到火堆前停住了,几个人钻出车来,立刻被人推到沟里。有人拿着棍子敲着地鳖子车的铁盖,敲出扑通扑通的闷声。有人从火堆里抓起一根燃烧的木头,塞进地鳖子的肚子里。
快走,四叔!快走!高羊催促着。
四叔也有些怕,对着牛腚抽了一树条子。
他们走着走着,听到后边一声轰响,回头看,一根火柱子从那辆地鳖子车里蹿起来,比屋脊还高,连几里外的野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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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赶着车挤到了东西方向的路上,往前走了几百米,就再也挪不动了。这时,穿灰制服的人夹着黑皮包来了。他从他们胸前的牌子上,知道了他们是交通监理站的人。
根据早先的经验,交通监理站监理的是机动车辆,所以,当一个年轻的交通监理官提着黑皮夹子,站在他面前时,他还像没事人似的,对着这个被一身灰制服扎裹得威风凛凛的小伙子讨好地傻笑着。
上了大漫坡,又下大漫坡。大漫坡上照样是怪石直立,狼牙狗牙交错,爆炸声接连不断,交通堵塞。高羊心中暗暗祷告,老天保佑我的车轮胎不被扎破。
下到坡底,是一条东西方向的柏油马路,十字路口设有红绿灯,站着一群穿灰制服戴大檐帽的人。东西方向路上也有许多载着蒜薹的车辆,从南边也涌来许多载着蒜薹的车辆。
监理官用圆珠笔开了一张白条子递给他,说:
拿一块钱!
俺是毛驴车!他说。
什么钱?他狐疑地问。
交通管理费。监理官冷冷地说。
他听到左边一声爆响,好像炸了一颗手榴弹,毛驴和人都吃惊不清,不由自主地打几个哆嗦。歪头去看,见一辆地排子车爆炸了轮胎,红色的胶皮内胎翻到黑色外胎外边来。拉地排子车的是两个姑娘,一个大点,一个小点。大的头像一节圆木,满脸斑痕,活像树皮;小的是白净皮肤,瓜子形脸庞,只可惜瞎了一只眼。他短暂地感叹着:真如瞎张扣说的,貂蝉是绝色美人,脸上还有七个浅皮麻子,可见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那两位姑娘看着破轮胎,手足无措,在她们身后,有人催促,有人叫骂。两个姑娘打着坠坠把车子拖到路边的烂泥里去,后边的车辆立即填补了她们的空间。
又连续发生了几起轮胎爆破的事故,有一声大响简直是震耳欲聋,那是一台五十马力的拖拉机爆破了后轮胎,车轮的钢圈紧压地面,车身倾斜着,几个穿干部制服的站在破轮胎前发呆,司机——一位满脸油泥的男青年,攥着一把大扳手,破口大骂着交通管理局的亲娘。
第14章 (第2/3页)
针。
三斤蒜薹三块哪,同志!
你怕吃亏就交钱好啦!
您这不是逼人吗?
谁逼你?你以为我愿意来收?这是国家的规定!
那……既是国家的规定,您就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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