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胖女人对着死囚笑。她的眼眯成一条缝,薄薄的上唇紧紧地绷起来,露出了鲜红的牙床和绿幽幽的牙齿。
男政府从门外搬进来一只方凳,摆在监室正中。女政府打开木箱,先拿出一块油渍模糊的披巾,波波地抖一阵。过来呀。她说。她嗓音轻柔,十分美妙,高羊听后心乱如麻。
你他妈的是狗毛!死囚骂着男政府。
男政府笑着,拍拍死囚的脖颈,说:
不是狗毛,是人毛,好了,剃去吧!
死囚坐在凳子上,女政府把那块披巾蒙在他胸前,又在他脖颈后打了一个结,死囚扭着脖子,像淘气的小男孩一样。女政府拍拍他的肩膀,说:老实点,伙计!死囚立刻就老实了,像个极乖的男孩。女政府抄起一把推子,咔嚓咔嚓推起来。推子像割草的机器一样从死囚的头上剪出了一条贯通的青白大道,青白大道紧接着变成了十字路口,变成了光秃秃的山丘变成了光葫芦头。这过程顶多有三分钟。死囚的乱发像毡片一样落在地上。死囚的乱毛一去,犹如剪鬃的马,那威风顿减了一半。女政府的小手又白又厚,手背上有一些圆圆的肉窝窝,像婴孩的脸蛋。
高羊呆呆地望着那女政府,连眼珠都不眨动。男政府说:九号,你想吃人?他又对女政府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郭大姐,你注意点。女政府泰然自若地看看高羊,说:贼眼灼灼!过来坐下。
男政府说:倒出去。
他端着头发渣子走出监室,男政府跟在身后,看着他把头发渣子倒进走廊里放着的竹筐里,筐里有半筐头发渣,灰的、白的、黑的、黄的。
他走回监室,看到那个黄脸的死囚用戴着镣铐的双手揪住了女政府的奶子。一刹间,他的心里充斥着对死囚的切齿仇恨。女政府脸上那种泰然自若的表情使他牙根酸胀。女政府微笑着,低头看着死囚的手,轻轻地说:放开,你把我捏痛了。死囚的嘴大大地咧开,吭吭地喘着粗气。放开吧,你!女政府说着,藏在白大褂里的膝盖屈起,往前顶了下,同时把推子的利齿往死囚光溜溜的头皮上一戳。死囚仰面朝天跌在地板上,紧接着蜷曲起来,双手捧着小腹,脸色金黄,额头上冒出白汗。
男政府走上去,在死囚的屁股上踹了一脚,骂道: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死到临头还想三想四!女政府说。
第二天早晨,一位男政府陪同着一位枯瘦的厨子,走进了死囚牢。
政府说:一号,你想吃点什么,想喝点什么,告诉孙师傅。
死囚愣了愣,说:
我不服气,你们这些王八蛋,吃柿子专拣软的捏。要是俺该枪毙,李书记的儿子早该枪毙一百次了!
政府说:你的上诉已经驳回,维持原判。
死囚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了。
政府说:行啦,别胡思乱想了,想吃什么就快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我们对你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
老孙师傅说:伙计,说吧,死了也要落个饱鬼,黄泉路远,不吃饱了,如何走得动?
死囚长叹一声,抬起头来。他的目光散漫,脸上闪烁着迷人的光彩。
他说:俺想吃红烧猪肉。
好,红烧猪肉。老孙师傅说。
要加上土豆,肉要肥!
好,土豆烧猪肉,要肥肉。老孙师傅说,想想,还吃点什么?
死囚犯眯缝着眼,好像在冥思苦想。
想吧想吧,老孙师傅说,别不好意思,别舍不得,不要你花钱。
死囚犯一歪嘴,眼泪扑簌簌滚下来。他说:
俺想吃单饼,用鏊子烙的,还想吃大葱,还想吃……豆瓣酱……
别的不要了?老孙师傅问。
不要了……死囚犯温顺地说,老师傅,给您添麻烦啦……
这是我的工作。老孙师傅说,你等着吧,一会儿就送来。
政府和孙师傅走了。
死囚趴在床上,抽抽搭搭地哭着。高羊被他哭得心里酸溜溜的,小心翼翼地走上去,用一根指头戳戳他肩头,小声说:
大哥,别难受了。想开点吧!
死囚翻身起来,一把攥住高羊的手。高羊大吃一惊,正欲挣扎逃跑,死囚却说:好兄弟,别怕,我不会打你。人要死时,才感到人亲,我后悔啊。好兄弟,你还能出去吧?出去后去看看我的老爹,告诉他别难过,你跟他说,我临死时吃了红烧肉,吃了白面单饼,吃了大葱黄豆瓣酱,我是宋家村的,俺爹叫宋双阳。
我一定去看看大爷。高羊说。
孙师傅送来了一钵子土豆烧猪肉,一捆剥了皮的大葱,一碗黄豆瓣酱,一摞单饼,还有半瓶子烧酒。
一位男政府替死囚开了手铐,然后提着手铐,按着腰里的手枪,坐在监室门口一把木椅子上。
死囚跪在酒饭面前,手哆嗦着,倒了一盅酒,仰脖灌下去,叫了一声爹,已是泣不成声。
死囚被押走时,回头对着高羊笑了笑。这笑容像刀子一样把高羊的心扎痛了。
九号,出来!一位男政府打开监室,喊。
高羊吓得心惊肉跳,一股热尿打湿了大裤头子。
政府,俺家里还有老婆孩子……要俺吃屎喝尿都行,别枪毙俺……
男政府愣了愣,说:
谁要枪毙你?
不枪毙俺?
国家哪有那么多子弹浪费?走吧,好事,你老婆看你来啦。
高羊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蹦出监室。政府把黄铜手铐套在他手脖子上,他说:
政府,俺保证不跑,别给俺上铐啦,省得俺老婆看了难受。
政府说:这是规矩!
俺不跑还不中?您看看我的脚,化脓了,叫俺跑也跑不动。
少啰嗦。男政府说,这就照顾你了,本来,犯人未判决之前是不准家属探望的。
男政府把他带到一间空屋门口,说:
进去吧,二十分钟!
高羊犹犹豫豫地推开门,看到老婆抱着孩子坐在一根板凳上,女儿杏花依着她娘的腿站着。
他老婆猛地站起来,克搐克搐脸,括约括约嘴,呜呜地哭起来。
他双手扶着门框,想说话,咽喉被一团热物堵住,就跟几天前被锁在槐树上看到杏花在槐林里挣扎时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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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监室门打开,进来两个政府,一男一女,男的很面熟,女的是第一次出现。她吃得很胖,脖子短得好像没有,一张通红的脸庞上镶着两只肿泡的小眼睛,一个过分小巧了的鼻子距离嘴巴很远,人中于是很长。高羊很有些厌恶她的长相。闻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胰子味道,她马上就漂亮了。扑鼻的香气提醒高羊,这也是个高级女人。她穿着一件白大褂,手提一个木盒子。男政府说:
给你理发,一号。
难道还怕老百姓开口说话
——张扣收审后对审讯者演唱歌词断章
死囚——一号——翻弄着眼珠,瞪着胖女人。他把手铐和脚镣上的链条弄得哗啦啦响。
死囚正端坐着不动。男政府过去把他拎起来。他固执地往下坠着,说:
这句话非常耳熟,高羊回忆着,但终究想不起来在什么电影上或是在什么戏里听过这句话。
我不剃!我不剃!
你简直是不知好歹!男政府揪着死囚的头发说,狗毛这般长了,还不理?
俺张扣素来是守法公民
******连日本鬼子都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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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俺是反革命您血口喷人
高羊坐在凳子上,女政府的香味令他忘掉脚上的肿痛。女政府把沾着一层头发渣子的披巾结扎在他脖子上。女政府松软温暖的皮肤轻轻磨擦着他的脊背,身体被如痴如醉的感觉压缩得很小。女政府弹了一下他的脖子,说:抬起头来!他顺从地抬起头。推子的铁齿拱着他的头发,麻酥酥的电流贯穿全身。他的眼前花儿草儿跳跃,耳朵里鸟儿啼叫,他想:这么高级的女人给我剃过头,死了也知足了。
起来吧,你还坐着干什么?女政府说。
他如梦初醒,站起来。
男政府说:把头发渣子扫出去。
他把头发渣子扫起来,盛到一个铁皮簸箕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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