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小个子男人在门口站了几分钟,回到车边,支起笸箩,给小白马拌上草料。小白马喷着响鼻,咯嘣咯嘣吃草。
四个男人凑到一起,小个子男人掏出一包烟,分给众人抽。高羊不会抽烟也接过一支。烟雾呛得他咳嗽。小个子男人问:
他家里那个闺女不是个东西!小个子男人愤愤不平地说。
你是说金菊呀,她是个挺老实的闺女。高羊说。
你少说话!高羊的老婆说。
还挺老实呢!小个子男人撇着嘴说,她一退婚,散了三门亲事,把俺村曹文弄出了神经病。
高羊说:金菊也挺可怜,挨了不知道多少打。她跟那男人不般配。
女人太少了,十七八岁就有了主。白发男人说,你们说,女人都哪儿去啦?光看到一群群的男光棍,没看到一个女光棍,连瘸的瞎的都是抢不迭的热豆腐。
高羊咳嗽一声,心里恨这个白发男人。他冷冷地说:
人不能笑话人,孩子在娘肚里装着,不生出来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没准是个双头怪。
白发男人并没听出高羊的意思来,他继续说,既像问自己,又像问别人:
女人都哪里去了?都进了城?城里男人也不喜找乡下女人。也是怪,家里养头牛,养匹马,下崽下驹,一掀尾巴是个母的,就欢天喜地,是个公的,就丧气。轮到人了,正好翻过来,生个男的欢天喜地,生个女的垂头丧气,生出来长大了找不到老婆又是垂头丧气。
妇产科里传出婴儿的哭叫声,喂马的小个子男人犹犹豫豫地朝前走,双腿似有千斤重。
医生推开门说:小个子,你老婆给你生了个公子。
小个子男人身高增长了两寸,快步走进产房,抱出孩子来,放在车厢里,叮嘱白发男人:
兄弟,给俺看住马,别让它乱动,我去把孩子他娘背出来。
高羊听到车上女人们的话:
人家可算扒着人参啦!
在男人面前也能直起腰来了。
小个子男人弯着腰,把老婆驮出来。那臭烘烘的女人脚划着地面,一只鞋子掉了。白头发男人过去帮她把鞋子拾起来。
女人躺在车厢里,说:
你说话要算数。
小个子男人说:算数!算数!
给我买件尼龙褂子!
买尼龙褂子,要双排铁扣子的。
给我买双尼龙袜子。
买两双,一双红的,一双绿的。
小个子男人收起草料笸箩,拿着鞭,把车调出去。他的车横在牛头驴头面前,白马的身上泛着烂银般的光辉。他吆住马,把那盒烟拿出来,散给三个男人。高羊说:
我不会抽,白糟蹋一根烟。
小个子男人响亮地说:抽吧抽吧,不就是一支烟嘛,兄弟心里欢喜,难道大哥不替我欢喜?
欢喜,欢喜……高羊接了烟,说。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进了妇产科。小个子男人说:
各位大哥,你们都是男孩,生孩子就像海里过黄花鱼一样,一批一批的。我敢担保,今晚上都是男孩。咱这四个男孩可是同年同月同日生,长大了让他们拜干兄弟!
小个子男人在地上打了一记响鞭,高声吆喝着马,兴高采烈地跑了。马蹄嗒嗒,消逝在朦朦月色之中。
白头发男人的老婆生了个女孩。
另一个男人的老婆生了个怪胎。
高羊把老婆送进妇产科后,独自一人在卫生院的院子里徘徊着。月亮已转到当头,白光灿灿,照在那些洋金花上。老婆牙关很紧,产房里鸦雀无声,只剩下驴车和他,他心里很空虚,便向那些洁白的洋金花走去。
他怔怔地站在它们面前,嗅着它们奇怪的香气,看着它们翩翩欲飞的花瓣,不由得弯下腰去。他用指尖触触那些白茫茫的肥大叶片,叶片冰凉,露水滚下来。他的心颤抖了一下。后来,他把鼻尖触到花蕊上,花的奇怪香味爬进他的鼻孔,他抽搐着脸,望着月亮,猛然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黎明时分,老婆为他生了一个儿子。他心里暗暗叫了一声娘。美中不足的是,这孩子的脚上有十二根脚趾。老婆心里有些疙疙瘩瘩,高羊安慰她:
孩子他娘,你应该欢喜,异人必有异相,这孩子长大了,没准还真能当大官哩!到了那一天,咱老两口子就享起清福来啦!
他说:我犯了罪,对不起你们。
老婆叹息一声,说:别说了,又不是你一个人,方家四婶那么大年纪了,也给捕来了,比比她,咱还好。
孩子哭起来,老婆撩起衣襟,把奶头塞到孩子嘴里。高羊凑过去,看着男孩的脸。他闭着眼,脸上有一些白皮。老婆用指甲刮着那些白皮,说:他长得快,一天爆一层皮。男婴用生着六趾的右脚蹬着母亲的乳房,老婆把男孩的腿按下去,说:你给孩子起个名吧!
他想了想说:就叫守法吧。咱这孩子,也不敢指望他当什么大官,老老实实地当个守法的农民吧!
杏花摸着高羊的胳膊,摸到了手铐,她问:
这是什么?爹?
高羊站起来,说:
什么都不是。
男孩噙着奶头睡了,女人站起来,慢慢地把奶头从孩子嘴里拔出来。她将孩子放在那张桌子上,然后,匆匆打开一个包袱,找出一双胶鞋,新的。一件蓝制服上衣,新的。一条黑华达呢裤子,新的。说:
快穿上吧,你赤身露体地被抓走了,俺心里惦挂着,想给你送衣裳,又不知往哪里送,前日托人打听,知道你们关在这里。昨天俺就来了,在外边等了一宿。今早上碰到一个好心的闺女,她帮俺走了后门,才见上你。
你们走来的?高羊问。
走了有五里路,就碰上了好人。你猜是谁?咱去乡里生孩子那天夜里,不是有一个小个子大哥吗?他赶着马车进城拉氨水,把俺娘们顺便捎来了。
这些新衣裳,是你买的?哪里来的钱?高羊问。
俺把蒜头卖了。老婆说,你就别挂念家里啦,咱既然犯了,就得伏法,政府叫怎么着就怎么着。家里的事有我,杏花也能帮我看孩子。你被抓走后,有什么活儿,邻亲百家都来帮忙,弄得我倒不好意思了。
高羊问:高马呢?那天他跳墙跑了。
老婆说:我跟你说了你可千万别告诉四婶——金菊死啦!
怎么死的?
上吊死的……可怜人哪!满腿是血,她都发作了,可怜那个没见天的孩子……在娘肚里乱鼓涌,要是用刀剖出来,定准能活。
高马知道了?
高马给金菊正办着丧事,被公安局抓走了。
高羊说:可惜了一个好闺女,那天下午她还给四婶去送西瓜来着。
别说人家的事了,我还给你带了吃食来。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倒出一堆煮熟的红皮鸡蛋来。
他拿起两个鸡蛋塞到杏花手里,杏花说:
爹,你吃吧,俺不吃。
老婆把一个剥皮的鸡蛋递给他。他接了,往嘴里一塞。鸡蛋还没咽下去,眼泪早流出来了。
肏你娘,养完了孩子我就跟你打离婚……哎哟娘……女人说。
医生放那女人进了妇产科,傍着门边,对那男人说:
医生说:你们真是一对活宝贝,恩爱夫妻。
疤眼子嫁兔唇,谁也不嫌谁吧!小个男人说。
你在外边等着吧!
大哥,您是哪村的?
有一家。
就是南边那个村的。
您村里有家姓方的?
女人抬起手在男人脸上抓了一把,骂道:
放你娘的酸辣屁,不养孩子不知道肚子痛……哎哟俺的亲娘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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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叫唤了,一胎痛,二胎顺,三胎跟拉泡厚屎差不多。
小个子男人忧心忡忡地说:
这世道成了什么样子了?闺女自己找婆家。
牛车旁那个脸相年轻,满头白发的男人说:
看电影学坏了,现如今的电影尽教着年轻人耍流氓。
曹文也是痴,又一个男人说,有那么个当官的好舅架着,还愁个老婆?不值得去发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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