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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旅次长铗空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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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兰德的伤势已经恢复了四、五成,此时他紧靠着赛戈莱纳,双目微闭。与其说是养神,倒不如说看管着这野孩子,免得他一时玩性大起,弄出什么意外。



    大车隆隆而行,路面颠簸不已,不时有石子被车轮迸飞。布郎德诺躺在车上已经数日,百般无聊,于是勉强抬起头,随口道:“修士您到了苏恰瓦,之后有什么打算?”

    这时突然又有三枚石子飞来,两枚分取双马,一枚直奔卡瓦纳修士后心而去。杜兰德叫声小心,卡瓦纳修士猛一后仰,石子堪堪擦着鼻尖飞过。那两匹畜生刚定了心神,此时又中一记,不由得又开始狂奔起来。大车在其后“咣咣”摇摆不定,一侧车轮数次滚出崖边,亏着杜兰德控住笼头才勉强回来,惊险万分。



    这时又有石子连连飞出,卡瓦纳修士大袖一卷,使一招“参孙贪天”把石子全卷入袖中。他情知若不找出发石之人,便会处处受制,扭头大叫一声:“断缰绳!”杜兰德如梦初醒,伸手拔剑,才想起佩剑尚在行囊之中,他双手紧扣缰绳,腾不出空。正在危急之时,一声尖利哨音突然响过,赛戈莱纳“唰”地飞过车辕,寒光一闪,缰绳立断,旋即跳回车上,前后不过一瞬之间。



    杜兰德又惊又喜,想不到赛戈莱纳在紧要关头竟能领会意思,救下大车。前面二马没了大车牵系,愈加奔如烈火。在这崎岖山路之间收不住蹄,前方陡然一个急转,它们霎时四蹄踏空,竟飞出崖边数丈,划出一道弧线跌入深谷。两头骡子被惊马缰绳绊住,本已收住蹄子,也硬生生被一发扯了下去。只听山涧间传来数缕嘶鸣,随即寂静无声。


    卡瓦纳修士早跳下马背,双臂架住车辕,使出对付阿尔帕德大王时的“扫罗回头”,把车子去势带去一旁,免得一头冲下去。只见大车在路上滴溜溜转了数圈不停,掀起无数烟尘,一直转到崖边,方才停住,半个车身悬在外面,摇摇欲坠。



    杜兰德急忙横抱布朗德诺,抓起行囊跳离大车,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卡瓦纳修士收住招式,面色泛红,头顶热气腾腾,可见刚才耗力甚钜。他与杜兰德对视一眼,两人都是一阵悚然后怕。只有赛戈莱纳在一旁笑嘻嘻,浑然不知凶险,还以为是什么有趣的游戏。

    有了这层关系,奥斯特豪特之与英王,向来听调不听宣,如闲云野鹤,来去自由。他在英法战争中曾几次出手,斩上将之头如探囊取物,法人无不大感头疼。此时他竟出现在科德雷尼斯波,显然又是应英王之请,其意图昭然若揭。



    杜兰德上前一步,大声道:“豹王子屈尊来此,也是为了《箴言》吧?”奥斯特豪特拍拍巴掌,大笑道:“不愧是骑士中的楷模,说话好生痛快。不错不错!我正是为此而来。”杜兰德道:“那冒充乌基尔山贼的大王,想来也是你的手下!”奥斯特豪特耸耸肩,不屑道:“他们只是英王麾下一批不成器的奴才,本王子可不会与他们为伍。不过若非那些奴才在菲兰尼亚截获你们,我倒也不易追踪到此哩。”



    杜兰德道:“既然王子殿下知我来历,便该知道我宁愿战死,《箴言》是不会交出来的。”奥斯特豪特略一点头,赞道:“我知阁下有骑士之风,亦不会劝阁下投降,平白辱没了名声。待我等下取了你们性命,拿回《箴言》之后,会亲手把事迹谱成如同《贝奥武甫》那般诗歌,交给吟游诗人去各国宣扬你等忠贞,流芳千古,岂不美哉?”这几句话说的极客气,又傲慢之极,言谈间仿佛已视《箴言》为囊中之物。卡瓦纳修士截口道:“王子殿下,彼此皆是笃信天主之人,何须轻言杀伐呢?十诫有云:不可夺人财物。”



    奥斯特豪特打量了一番这托钵僧,回道:“这位莫非就是杀败铁斧开山斯托尔克的修士?”此时杜兰德和卡瓦纳才知阿尔帕德大王的本名,卡瓦纳修士划了一个十字道:“正是在下。”奥斯特豪特道:“耶圣曾言:扇吾左颊,予其右颊;夺吾外袍,予其衬衫。修士既然笃信天主,如何忘了这番话呢?我如今只要《箴言》,衬衫阁下可自己留着罢。”说完放声大笑。卡瓦纳修士道:“王子殿下要取人性命,穷鼠尚要啮蛇,何况人乎?以眼还眼,以牙还牙而已。”奥斯特豪特道:“当日罗马兵来,耶圣坦然受戮,身死十字架上,犹然毫不抗争,宽济之道,世人皆知。遮莫他的徒子徒孙却一代不如一代,全成了贪生怕死之辈了!?可笑可叹!”他所说的尽是强词夺理,怎奈辞锋涛涛,一时连卡瓦纳修士都不知如何应对。



    这时奥斯特豪特身后闪出一名女子。这女子一身波希米亚风格的斑斓长裙,头上缠条人眼布带,眼角唇边粘着蛇形花钿,看起来别有一番诡秘妖娆。她手搭在奥斯特豪特肩上,手腕上的环镯叮当脆响,娇声道:“王子,何必与这些人聒噪,直接动手不就好了么?”奥斯特豪特笑道:“世间假仁假义的教士实在太多,不教他们口服心服,总怕别人说我强施暴力。”女子抛过一个媚眼,似嗔似怨:“那你对人家施以暴力,怎不怕说了?”奥斯特豪特搂过女子婀娜腰伎,在她脸颊上亲了一下,道:“此一时,彼一时,何况只怕是你用暴力的时候更多些吧?”女子嘤咛一声,粉拳砸在他胸口。



    他们二人说的是波希米亚土话,别人纵然听不懂,也知不是好话。布朗诺德躺在地上,低声对杜兰德道:“老爷,你们不要管我,快走才是。”他知道自己形如废人,当此强敌,必是个累赘。杜兰德冷哼一声:“纵是英王亲临,我也不会露背与敌。”



    那女子与奥斯特豪特调笑了一回,转头忽然看见赛戈莱纳,这金发少年眼睛“骨碌骨碌”转动,正好奇地望着自己,极是灵动,不由笑道:“这位小哥儿生的倒俊俏,来,过来让姐姐欣赏欣赏。”说罢伸出纤纤玉手招呼,赛戈莱纳大喜,飞身上前,身法迅捷,倒把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那女子没料到他来势如此之快,两只小手转瞬已经抱住自己大腿,咯咯笑道:“这孩子看不出,倒是个风流种子。”她哪知赛戈莱纳天真烂漫,脑中全无男女之防,只是看她环佩闪亮,好玩心起罢了。



    奥斯特豪特伸手去摸赛戈莱纳头顶,赞道:“好少年!好眼光!”杜兰德喝道:“赛戈莱纳,回来!”赛戈莱纳听到呼喊,面露不情愿之色,末了还是松开女子,悻悻跳了回去。女子道:“等下作完事情,王子不如把他赏给我。”奥斯特豪特道:“你不要见色心起,辜负了我一番情意。”



    杜兰德见二人旁若无人,只是打情骂俏,按捺不住怒气,拔出长剑喝道:“要来战,便来战,如何这许多废话!”卡瓦纳修士连忙握住他手腕,示意他不可轻易动武,伤了元气,俯过身去在他耳边说了一句,杜兰德连连点头,竟朝后退去。



    突然一阵山石哗啦哗啦滚动,四条人影跃过来堵住退路。这四个人一高一瘦一胖,还有一个侏儒,身上衣着俱是百色补丁拼凑而成,细眉直鼻,表情都是一般的木然,依稀有几分蒙古血统。



    卡瓦纳修士眼神一凛:“波兰四凶!”这四人出身华沙,原是一胎所生,体态却是迥异,据说还是蒙古人遗留下来的血脉。四凶专好残杀,有时甚至闯入贵族庄园城堡大行杀戮,他们也不知从哪里学来一身古怪武艺,从来四人联手合击,极有威力。汉萨同盟、条顿骑士团及诸公国多次悬赏缉拿,亦无可奈何,在中欧是人人闻之变色的狠角色。想不到他们也成了豹王子的随从,今日之局,比在菲兰尼亚更为艰难。



    奥斯特豪特拔出细剑,指甲轻弹剑身,发出清脆声响,宽慰道:“你们莫怕,没我的命令,四凶便不会出手。我这个人一向崇尚公平,最重道义。你们任一人只要能打败我,便可全员安然离去,我绝不阻拦。”



    卡瓦纳修士冲杜兰德示意了一眼,举步向前,平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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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一日,大车行至巴拉涅什特山的科德雷尼斯波山口,这里是瓦拉几亚与摩尔多瓦公国的天然界线,绵延数百里,险峻异常,只有几个山口可以通行。翻过此山,便能进入摩尔多瓦地界,再顺锡雷特河一路南下,便可直到苏恰瓦。



    大车一路沿着山路徐徐盘行。科德雷尼斯波山口的两翼群峰参差不齐,如惊涛拍岸,有丛丛乱云穿凿其空,陆峦超壑。教人大开眼界的是,高山之上竟有无数涓涓细流,在跌宕起伏的峰峦与丛丛榉树之间爬梳而过,七折八弯,流成纵横交错的条条谷壑,加之山势起伏不定,直壁连云,与层层灌树构成一团繁复精致的黛绿图案,直如阿拉伯绒毯,使人望之迷乱。


    大车紧沿普鲁特河一路奔南而去,行了三、四日光景。眼见即将进入摩尔多瓦公国境内,路上行人渐多起来,还有几处瓦拉几亚人设下的路卡。奥斯曼帝国即将对君士坦丁堡用兵,东欧诸国皆惶恐不安,盘查也严格起来,生怕土耳其间谍混入。好在凭着杜拉德的子爵身份,他们一行倒没受什么为难。



    杜拉德经过这几天的调养,气色逐渐好转,布朗诺德也勉强可以支起身子骂几句粗话。赛戈莱纳这段时间与卡莱纳修士混的极熟,总不离他左右,语调里于是又掺了些拉丁腔。卡莱纳修士也颇喜这少年一派天真,浑如璞玉,总说这灵魂未经俗世污染,实在难得,常教他些圣经句子。赛戈莱纳虽不明其意,鹦鹉学舌却毫不费难。卡瓦纳修士明白“经读百遍,其意自现”的道理,倒也不急着给他解释其中微言大义。


    这条山路蜿蜒曲折,左侧立起千仞岩壁,右侧却是条深不可逾的河涧,远远可听得滔滔水声,两下落差少说也有百五十丈。卡瓦纳修士紧握缰绳,勒着骡马,只许大车徐行。任凭他武功再高,在这种路上也不得不小心从事,一个不慎,就有可能坠下山涧去。


    卡瓦纳修士抖抖缰绳,哈哈一笑道:“游方之人,四海为家,本无所谓目的。摩尔多瓦是希腊教派的领区,我把你们送到苏恰瓦,便从多瑙河回去了。”杜兰德知道罗马公教素与希腊东正教不合,旗下众人老死不相往来,这一次卡瓦纳修士肯涉足东正教区护送自己,已经是天大的面子,于是连忙截口道:“不如修士与我们同回法兰西,这时节正是用人之际,有我向上峰举荐,修士可以一展壮志。”卡瓦纳修士早已猜中他们与法国皇室的渊源,一扬马鞭,长长叹道:“教廷意见纷攘,一派援法、一派通英,哪里轮到我们这些托钵僧决定。只可怜百姓罹此兵祸,不知何日才是个尽头。”


    须知畜生虽不懂人言,却也有七情六感,任凭它如何发疯,只消主人轻抚鬃颈,往往就平复下来,这是心有所感的缘故。卡瓦纳修士所练的是圣门正宗,气劲宽和柔慈,正如主人悉心呵护一般,这两匹畜生受了他的内劲扫过,惊惧立时少减,蹄子放缓下来。

    正说间,突然不知何处飞来两块飞石,来势又准又狠,卡瓦纳修士刚刚觉察到破风之声,车后那两匹骏马的臀部已然中石。马匹猝然受惊,双双抬起前蹄一声长鸣,开始朝前发足狂奔。它们本来是拴在车后,这一奔不要紧,连带着那两匹拉辕的骡马也惊慌不安,车子被这四匹畜生拉扯的东倒西歪,越转越快,眼见就有倾覆的危险。



    卡瓦纳修士当机立断,把缰绳飞快地塞到杜兰德手中,喝道:“拿好!”然后一拍车辕,整个人如一头巨鸟飞了起来,三两跳就跃上了狂奔的两匹坐骑,双腿站在两鞍之间,任凭下盘如何颠簸,依然稳如阿尔卑斯山。他知道此时马匹倘若陡然收步,后面车子就会撞来,最后仍免不了是个车翻人死的结局,于是暗暗运起玄功,伸开双掌,分别笼住两个马头,两道劲气贯注而入。

    托钵僧本来讲究以双脚行走,方显苦修诚意。可眼下布郎诺德动弹不得,杜兰德需要运功调整,赛戈莱纳野性难驯,卡瓦纳修士也只能事急从权,临时作起车夫来。子爵主仆的两只坐骑不愿与骡马为伍,于是都拴在大车后面,远远跟着,倒也自得其乐。



    从菲兰尼亚向东是伯利兹平原,多有丘陵与原野,道路平坦,加上卡瓦纳修士驭术高超,大车这一路上走的十分平稳。此时已近深秋,两侧栎树不住后退,不时有金黄色落叶簌簌落在车边,颇有些萧索之意。极目望去,不曾见半户人家,唯见大雁一行行飞过碧空,鸣声清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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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兰德又多歇了半日,由卡瓦纳修士运功助他又调息了一番,这才驾着大车离开了菲兰尼亚。

    忽然头顶传一个人声道:“不愧是教廷弟子,这一手力阻千斤的手段着实厉害,佩服佩服。”两个人急视去,看到来路上站着一位锦袍男子,这男子三十余岁,肤色白皙,一头油亮卷发高高翘起,十分轻佻,唇边两撇胡须修剪的十分齐整,腰间悬一把缀着宝石的细身剑,俨然是哪家贵胄的公子哥儿。他说的是法语,流利纯正,纵然是杜兰德亦听不出任何破绽。



    这锦袍男子道:“适才小可随手丢些石子玩耍,不想惊扰了几位车驾,实在是心中有愧。”言罢右手横胸,优雅地鞠了一躬。杜兰德与卡瓦纳俱是一惊,看这男子相貌浮夸,想不到手底竟然如此之硬。刚才那石子又准又狠,非内家高手不能为之。杜兰德猛然瞥见他披风上绣有一只侧身横面的棕黄狮子,头顶还有半顶皇冠,不由骇然道:“你是豹王子!”



    锦袍男子面容微讶,用手捏捏胡须,道:“想不到我竟如此有名么?”忽又展颜笑道:“爵爷你是法王卫士,认出我来也不足奇,说不定你我在某次舞会还有一面之缘哩。”卡瓦纳修士悄悄问杜兰德:“莫非他就是那个‘弑父者’奥斯特豪特?”杜兰德鄙夷道:“不错!”眼神愈加凌厉。


    这奥斯特豪特本是英格兰一代名将黑太子之后,是黑太子儿子理查二世与一苏格兰少女私生所生,因此不能入嗣皇室谱系。理查二世给他封了个王子的虚衔,却无封邑;英格兰皇室纹章本为三头侧身横面狮,他只得用一头。奥斯特豪特乐得终日游荡欧罗巴各处,与各路高手切磋武学。他原是个不世出的剑术奇才,曾在五十招内迫得汉萨同盟七十二都市卫队总长霍亨弃剑认输;又在西班牙连斩十二名阿拉伯巨盗,名震西欧。其人狡诈机变,生性风流,他所佩纹章中的狮子画得很像母豹,母豹乃淫欲奸猾之征,于是欧洲武林送了他一个外号叫“豹王子”。



    后来理查二世与表弟亨利波林布鲁克互起龃龉,奥斯特豪特不知何故站到了叔父这边。一番争鼎之下,理查二世大失所势,竟被自己这私生子亲手杀于兰开夏郡。亨利波林布鲁克即位为亨利四世,遂有兰开夏王朝——因此奥斯特豪特又得了个浑名叫“弑父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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