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同仇未必可敌忾
齐奥慢慢从地上捡起锯齿剑,站到卢修马库身旁道:“执事你莫误会,我们为刺杀主帅而来,却不是救你。若不是刚才见你有点骨气,就会先行把你干掉了。”卢修马库苦笑道:“你们这些成事不足的蠢材,只会蛮干,如今给苏恰瓦带来无穷祸事不是?”齐奥反唇相讥道:“执事你倒英明,引颈就戮这门功夫学的好精深啊。”卢修马库嘿嘿冷笑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逞口舌之利,难怪斯文托维特派江河日下,一蟹不如一蟹。”这两个人在苏恰瓦时就是对头,此时死到临头,竟还不改。
赛戈莱纳却不作声,他暗中调息,心中盘算着如何解开眼前困局。倘若凭着鬼魅身法和《箴言》功夫,他只身逃出去应当不难,但齐奥和卢修马库必遭毒手。那帕夏将军已经站开远远,周围里三层外三层都是卫队,自己先机已使,此时抢过去,只怕半路就被那十几把弓弩截杀了。
夜里风大,一名侍卫取来件兔毛披风给帕夏将军,他把披风领襟紧了紧,抬头望望天色,对帐内三人开口道:“各位胆识过人,我委实佩服的紧。本将军有好生之德,就给你们一次机会,我们作次赌约如何?”
赛戈莱纳、齐奥与卢修马库本来抱定一死,此时听了将军的话,俱是一怔。帕夏将军搓动手指,好整以暇地继续说道:“你们苏恰瓦城有三人。连本将军在内,我奥斯曼军也出三员战将。两两相斗,三局二胜。若我方胜了,你们都要死;若你们胜了,便可离去,我自引军回转瓦拉几亚。至于苏恰瓦城是屠是赦,我到时奏请苏丹陛下,看他定夺。”
卢修马库与奥斯曼人交涉日久,深谙他们的秉性,此时略作思忖,心中便已了然。土耳其人最敬重勇士,刚才帕夏将军在帐内的狼狈之态被众人看见,大失面子。他们这些奥斯曼贵族极重名声,深怕有此一失,以后难以驾驭下属。倘若帕夏将军下令直接射死刺客,未免有以众凌寡的话柄;
如是在公开决斗中打败这三个刺客,便可挽回声誉。他怕那两个年轻人一口拒绝,低声对齐奥道:“若你想再见尤利妮娅那丫头,就赶紧答应。”齐奥突然被自己最讨厌的人说破心事,又窘又怒,刚要开口反驳,赛戈莱纳已经踏前一步,木杖拄地,沉声道:“就依将军所说罢。”他不喜争辩,凭武力见真章的才对胃口。
帕夏将军见赛戈莱纳答应,大笑道:“好的很!”当即传令在营地里空出一射之地,点起松柏火把,四角扎起三角矛旗。奥斯曼士兵听说主将要跟摩尔多瓦人决斗,均从各处营地涌来,围了一个水泄不通。那方才领赛戈莱纳和齐奥进门的士兵见他们竟是刺客,吓得脸都白了,缩在人群里瑟瑟发抖,心里盘算着什么时候开小差逃掉。
卢修马库道:“这匹下驷,就由齐奥你这中驷去应付;一会儿我这老骨头任凭那个巨汉打死;只消金发小子你这上驷打败帕夏将军,大局可定。”齐奥听了他这番安排,虽然口气依然是颐使气指,却存了求死之心,他欲出言反驳,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卢修马库冷哼一声道:“莫以为是为了你们好,老夫只是不愿苏恰瓦城横遭你们惹下来的祸事罢了。”
齐奥怒也不是,笑也不是,只得别过脸去,仗剑走入圈中。他打量了一圈,对那黑奴道:“斯文托维特派从不占人便宜,你的武器呢?”黑人摇摇头,伸出舌头,原来已被割了半截。帕夏将军在一旁道:“只因我们奥斯曼贵族从不与下等奴仆对敌,所以他不用武器,”齐奥也是贵胄出身,听到帕夏将军语出嘲讽,心头大怒。他一晃锯齿剑,暗想先料理了这奴隶再说。两人站圆,也不施礼,战鼓一通声飞,决斗立开。
黑人一听鼓响,便朝齐奥扑过去。齐奥见他手脚并用不成章法,冷笑一声,抖剑直刺他咽喉。这黑人不闪不避,身形弓起,竟成了一个搂抱之势。齐奥吓了一跳,撤剑回招,诀成盾势。黑人一扑撞到剑刃上,顿时被锯齿剐出几道血痕。
齐奥料他遭此一伤,必然后退,自己再好重整旗鼓。哪知黑人竟似浑然不知疼痛一般,两条颀长的胳膊一架,顺着锯齿滑下来。锯齿所及之处,立时皮开肉绽,鲜血肆流。齐奥不曾见过这等不要命的打法,手里长剑迟疑片刻,黑人已欺近身,四肢大开大阖。齐奥猝不及防,被他抱了一个满怀。
这黑人四肢缠卷如蛇,绞住齐奥不离,如胶似漆。齐奥顾不得体面,只得在地上不停滚动,以期能挣脱开来。黑人缠的紧紧,手臂与胸膛血流涔涔,两个人登时滚成了两团血葫芦。帕夏将军作了一声唿哨,黑人立刻曲背拱腰,环手跨腿,几下利索的擒拿,膝盖已经顶住齐奥后心,二肘锁住脖颈。他手劲奇大,环扣如铁锁钢钳,任凭齐奥如何挣扎,都不见分毫松懈。
齐奥并不知道,这黑人出自津巴布韦。津巴布韦草原茂盛,多有猛兽。当地人裸身搏狮逐豹,极见凶悍,与巨兽相搏中练出一身以膝顶肘勒为主的徒手擒拿之术。这“津巴布韦大擒拿手”并无固定招式,柳随风势,水走无形,全视对方反应而动,只凭着手劲锁住要害,一经得手便似铜汁浇铸,纵使雄狮利爪加身亦不为所动,直至对方窒息而死方休。当日帕夏将军在开罗奴隶市场一见这黑人,就觉不凡,花了五十杜卡特金币买下,一直带在身边。
黑人手中吐劲愈大,齐奥各处关节咯吱咯吱发出不祥响动,挣扎愈加无力。赛戈莱纳与卢修马库焦虑万分,却碍着规则不能上前援手。眼见齐奥双目渐失光彩,卢修马库终于忍不住叫道:“将军,我们甘愿输了这局,且放开手罢。”
场外欢声雷动,奥斯曼战士个个露出骄横神色。这摩尔多瓦人连一个下等黑奴尚打不过,又怎能与伟大的奥斯曼统帅对敌呢?帕夏将军大为得意,他走过去拍拍黑人肩膀,黑人立刻松开齐奥四肢,站起身来也不擦拭身上的淋漓鲜血,谦恭地站回队列。
赛戈莱纳飞步过去扶起齐奥,见他面色惨白,嘴角有流涎,神志已经迷乱,连忙用右掌贴上他颈椎,连续送入三股短促内力,去催开淤结于巨蟹宫中脖颈的血液;同时伸开左手五指,指压白羊宫前额、两侧太阳穴、左右下颧骨五处星命点,五缕真气透入颅骨,如五条鞭子抽击脑内神经。连施了数次,齐奥忽地大叫一声,从口中喷出一口血来。卢修马库道:“他怎么样了?”赛戈莱纳释然道:“他肺中淤塞已清,只待慢慢把血活过来,就没事了。”卢修马库“嗯”了一声,起身负手走进场中,朗声道:“帕夏将军,小老便来做第二场的对手吧。”
帕夏将军见齐奥已然落败,心情极好,见卢修马库站在阵中,不由笑道:“决斗场上拳脚无眼,你这老人家不如直接认输,还能免受皮肉之苦。”卢修马库将袍子脱去,腰带扎紧,淡然道:“多谢将军挂心。”那秃顶大汉早按捺不住,跳进场子,嘴里哇呀呀地乱叫着,手中钉锤舞的好似风车,引得士兵一阵喝彩。帕夏将军道:“念在他年老体衰,赫罗摩特你给他留个全尸,不要蹂躏太甚。”
那叫赫罗摩特的大汉咧嘴嘿笑,猛地甩出钉锤。那钉锤是精铁所铸,尖钉狰狞,以铁链牵系,少说也有百二十斤,飞旋起来挟风掣雷,周围观众均觉呼吸一窒。卢修马库慌忙向左闪避,他动作笨拙,一看便知不是练家子。钉锤轰地砸在他脚边地上,溅起一片尘土,竟砸出一个大坑。
赫罗摩特有意戏弄这老朽,慢慢拽回钉锤,在手里掂了掂,又砸了出去。卢修马库以为他故伎重演,又朝右边闪去,谁料钉锤突然在半路转了一个弯,正中他右臂。老人一声惨叫,滚倒在地,一条胳膊扭成了奇怪形状,已然废了。卢修马库不通武学常识,不懂藏匿身形,赫罗摩特刚才见他右肩微动,就早猜出他的动向,一击无有不中。
观众轰然雷动,不是赞赫罗摩特武功精深,而是觉得这猫鼠游戏过瘾。赫罗摩特舔舔嘴唇,钉锤又呼呼地甩出,这一次砸中了卢修马库的左腿。卢修马库半跪在地上,只靠一条腿勉力支撑,面肌不断抽搐,显然疼痛至极。赫罗摩特有意炫耀技巧,钉锤频频点出,每次擦着老人衣角而过,在身边砸出一圈大坑,如有一个圆环把他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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赛戈莱纳和齐奥原本已算好三招之内必取他性命,不料帕夏将军突施怪招遮开攻路。还没等他二人有什么应变,帕夏将军的身体再度落地,将锯齿剑压在身下。齐奥连忙撤剑,却难以拽动;赛戈莱纳见状,木杖斜指,去戳帕夏将军的胸膛。不料帕夏将军又施出棺椁功,身体横移,齐奥拽剑用力过猛,一下子跌到绒毯之上。赛戈莱纳唯恐招式用老,伤及齐奥,硬生生刹住木杖,胸中一阵气血翻腾,攻势为之一滞。
这一进一退之间,已有三名靠得近的侍卫扑将过来。赛戈莱纳屡攻不中,心中戾气横生,木杖运转如风,频频划出十字,真气肆流。马太杖法本以宽厚为主,却被他使的无比狠辣,或砸或戳,瞬息之间,那三个侍卫已被这钝头的凶器敲得脑破血流,尽皆丧命。只是被这三人一阻,帕夏将军借机从地上爬起来,朝帐外跑去。
帕夏将军自知照这种闪避之法,早晚会被杀死。他仰躺在绒毯之上,眼见剑杖迫面而来,万无避开之理,反而悍气勃发,大呼真主之名,全身肌肉应声剧抖,真气涌动,整个人竟横躺着腾空而起。只听噗噗两声,一剑一杖戳入绒毯极深。
相传穆罕默德升天以后,尸身所停的棺椁悬浮在半空,周身咒文满布,不移不动。四大哈里发在守灵时望棺静修,创下了一套别具一格的轻功,叫做“棺椁功”。寻常轻功,需得四肢弹动,借以发力;棺椁功却可倚靠肌肉收缩,任凭什么姿势,都可跃起腾挪,一如穆罕默德的棺材。只是此功极难修炼,历代王侯均藏之山室,乏人问津,不想在这摩尔多瓦的平原上却碰到了一位。
赛戈莱纳经验不足,以致功亏一篑,心中好生懊恼。闪神之间,大批侍卫已经涌入大帐,把帕夏将军团团围住,还有十几把弓箭对准帐内三人。他们若拼出性命,或能多杀伤几名敌人,但再想刺到帕夏将军,却是千难万难。
帕夏将军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四面八方的士兵纷纷赶来,把大帐围了一个水泄不通。帐篷内外一时间俱是“咯吱咯吱”的牛皮弓弦拉紧之声,只要帕夏将军右手轻轻一放,帐内三人就会被穿成刺猬。
帕夏将军本来满腹怒气,听了这二人对话,居然笑了:“若说你们是一伙,倒真是没天理了。本将军征战多年,还不曾见过这等不睦的刺客。”他眼珠一转,看到兀自沉默的赛戈莱纳:“看你年纪不过十五六岁,功夫倒是俊的很,斯文托维特派里居然还有这种好手么?”卢修马库不知赛戈莱纳底细,齐奥其实也知之不详,赛戈莱纳正苦思脱身之计,三个人一时都没说话。帕夏将军还以为是默认了,拍手笑道:“很好,很好。”
帕夏将军揉揉自己右腿,暗暗心惊,那一杖着实沉重,几乎把骨头砸裂,这刺客不可小觑。他捏捏自己胡须,冲帐内喝道:“卢修马库,你这阴险小人,竟然拿自己作饵来行刺本将军!”
卢修马库在帐内摊开双手,无奈道:“将军明鉴,我是为和平而来。这二人是斯文托维特派,与我无干。”齐奥抢着道:“不错不错,我们斯文托维特派向来只知‘来之能战’,从不知‘讨好’一词怎么拼写。”他本想用更粗俗的词句,一想到刚才卢修马库坦然受戮的神情,竟没说下去。卢修马库道:“他们刺杀将军的罪衍,小老愿意一力承担,只求放过苏恰瓦全城军民性命。”齐奥不悦道:“呸,说的好似你高风亮节一般!谁不知道,跟奥斯曼人谈判那是与虎谋皮,你一把年纪都活到豚鼠身上了么?”
只是他纵然反应迅捷,大腿还是中了赛戈莱纳一杖,一时痛至骨髓。赛戈莱纳双拳负伤,又使不惯剑,就把卡瓦纳修士的栗木杖带在身边。
两人已存了必杀之心,一击不中之下,后招又发。齐奥使出斯文托维特矛诀,赛戈莱纳运起马太福音,攻势凛冽连绵。帕夏将军在地毯上连连滚动,体面尽失,却仍逃不出这二人的杀招范围。这下横生惊变,大帐里的侍卫和几个阿雷贝俱都愣在那里。卢修马库本以为自己必死,耳边忽然传来兵器铿锵之声,睁开眼来,恰好看到那冒充使者的金发小子与齐奥突进帐内,一时百感交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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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赛戈莱纳与齐奥眼见卢修马库行将被杀,不及多想,自马后包裹掣出武器,撕开帐布冲帕夏将军刺去。帕夏将军久经沙场,此时猝然遇袭,虽慌不乱,把手中宽背马刀一抡,挡开齐奥剑势,身子朝旁边滚去。
待得决斗场地准备停当,帕夏将军请来十位阿雷贝站在矛旗之下,作为裁判。奥斯曼军队建制以一千人为一阿雷,领军的俱是各方领主,名为阿雷贝。他们虽归帕夏节制,却地位超然,手下俱是本乡子弟,是以帕夏对他们也得客客气气。
帕夏将军自己算的清楚:卢修马库枯木老朽,不必考虑;那个使锯齿剑的楞头青也不见得高明,可以说是稳操二胜;那金发小子见到己方两败,该算出他纵然一胜,也于事无补,阵脚势必大乱。他又想到这小子刚才迫的最狠,暗想非得亲手杀之而后快。届时自己既可手刃刺客,又能博得公正大度的声望,真是一箭双雕的好计策。
赛戈莱纳、齐奥与卢修马库甫一进入场中,四下号角齐声吹响,震耳欲聋。观众里有人伸手詈骂,投掷瓜果,引得一阵轰轰嘲笑。帕夏将军叫军医把右腿包扎好,又要了片生曼陀罗草在嘴里咀嚼,疼痛稍减,不致影响一会儿的决斗。
又有战鼓擂擂,与高亢号角声混在一处,洪洪大有威势。帕夏将军走到场中,双手高抬,观众一时静了下来。帕夏将军大声道:“一切赞颂,全归真主。今日有摩尔多瓦三名刺客潜入营地,企图刺杀本将军。所幸真主垂恩,让他们的奸计失败。本将军顾怜他们俱是勇士,因此立下赌约,请十位阿雷贝作见证,在真主注视下举行决斗,生死两不相干。安拉最伟大!”战士们齐齐吼道:“安拉最伟大!安拉最伟大!”声势汹汹,如惊涛拍岸。齐奥与卢修马库想到苏恰瓦城可能会面对如此可怖的敌人,彼此对视一眼,面色都是微变。
帕夏将军从后队中唤出两个人,站在自己左右。这两个人一个极壮,**着上身,头顶油亮,手中拎着一条铁铸链锤;还有一人皮肤黝黑,身上只穿着一条亚麻短衫,头缠白布,想来是帕夏的奴隶。帕夏将军指了指那黑人,道:“他便是我方的先锋,你们可派人出来了。”他先行指定人选,让对方从容布阵,显然是极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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