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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纵然虚室难生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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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只是故意出个难题,让赛戈莱纳知难而退。赛戈莱纳举头望了一圈,见石壁低处一圈早已写满了许多图形公式,只得想办法在更高处落笔。他从坩埚底下抽出一根烧至半黑的木柴,掂了掂份量,纵身一跃跳起三丈多高,在石壁高处飞快地唰唰划了几笔,旋即落下。岩壁的嶙峋表面留下一个斗大的黑字单词“箴言”,字体拙劣,骨架粗大,看的倒颇清楚。



    这是赛戈莱纳生平第一次握笔写字,他仰头看了回自己的墨宝,心中大为得意。其实炭柴作笔极不好用,松脆易断,赛戈莱纳一面须得尽力跳高,一面还须谨慎使力,免得让炭笔崩裂,往往一跳只来得及写上一个单词,进度极慢。这一卷《箴言》写下来,几乎花了他大半夜,跳起不知多少次,坩埚底下的柴火几乎都被用尽了。到了次日黎明,晨光初照,盆地四壁都涂满了歪歪扭扭的希腊字母,与博格丹的炼金草稿混杂一处,看上去一片乱黑,眼花缭乱。

    博格丹后来回心转意,悉心研读《箴言》,功力终于有所恢复,只因赛戈莱纳并未将卡瓦纳修士的注解一并附上,寒症不曾根治。终亚历山得鲁一世,博格丹再未迈出盆地半步。耶历一千四百三十二年,大公去世,三子争权,博格丹以特兰斯万尼亚大公扬科尔文为后盾,奇兵突起,夺取了摩尔多瓦大公之位,自称博格丹二世。他登基不久,因典伊寒劲旧症复发,被政敌所杀。他的儿子嗣后率军反正,即位大统,就是罗马尼亚史上赫然有名的斯特凡大公。此皆后话。



    单说赛戈莱纳离了达干山,返回苏恰瓦城。今日总算完成杜兰德子爵一桩七年未了的夙愿,他心头大快,马匹一路跑得轻快。正午时分,他便到了城西。城头上负责守卫的斯文托维特派弟子看见是他,急忙打开城门,说大主教吩咐说一见少侠回来,要立刻请去圣西里尔大教堂。



    赛戈莱纳进了教堂之时,里面寂静无声,唯有大主教正双手拄额,潜心祷告,不觉有些同情。他满腔热情为国为民,却被挚友所骗、被大公所疑、被隐者所欺,其愤懑伤心之情,可想而知。赛戈莱纳缓步过去,坐到他后面一排椅子上,轻声道:“主教大人,是我。”


    约瑟夫大主教依旧保持着祷告姿势,头也不回,微微点了点头,以示知道了。赛戈莱纳问道:“尤利妮娅伤势如何?”大主教道:“已请了城里的医师诊治,如今已没了大碍,只消修养数月光景便好了。”赛戈莱纳松了口气道:“如此甚好,她可不要出甚么事情。”约瑟夫大主教道:“你的事情都办妥了?”赛戈莱纳道:“不错,我父亲的使命,今日总算是完成了一半。”约瑟夫大主教“哦”了一声,奇道:“一半?”赛戈莱纳道:“按照誓言,我父亲本该是送来《箴言》,带走圣路易王冠回法国的。如今《箴言》送到,王冠却还没拿到手。”



    约瑟夫大主教道:“那王冠如今已经被诺瓦斯送去罗马教廷了,你如何拿回来?”赛戈莱纳神色自若道:“我我在摩尔多瓦已没事,今日就启程去罗马,一则完成我老师的嘱托还愿,二则设法要回王冠,送交法兰西人。现在世人皆以为我父亲是见利忘义之徒,我要亲手把王冠送还法国皇室,要他们恢复我父亲名誉。”约瑟夫大主教倒吸一口冷气:“你说的轻巧,罗马教廷是千年名门大派,高手众多,你想从那里取出王冠,岂非是痴人说梦?何况你本身是护廷十二使徒之一,怎能反与教廷为敌了?”

    赛戈莱纳念及于此,心中大为感激。他与对敌时曾用过奥卡姆真理拳,但那时只不过模仿皮毛,徒具其形,如今细心揣摩大主教运拳发劲的细微处,当真获益匪浅。



    行拳既毕,约瑟夫大主教满面红光,额头一层淡淡的汗水,显然是动用了真气。他看了眼赛戈莱纳,并不问他所得几何,略擦了擦汗,便吩咐侍从去唤奥古斯丁过来。过不多时,奥古斯丁来到教堂,身后还跟着一个匆匆赶来的齐奥。齐奥一见赛戈莱纳,立刻说道:“我师妹一直在榻上念叨你的名字,你真的不去见见她么?”赛戈莱纳平淡道:“见之又有何用,你只消把我的身份说与她知,也便足够了。”齐奥还欲说些甚么,却被约瑟夫大主教拦道:“齐奥你干嘛一心为他人作嫁衣,自己却隐忍不发?”



    齐奥面色涨红,垂头道:“只要她能开心,我是不妨事的。”他复抬头道:“少侠你此去罗马,若见了我老师,请他务必回来,如今大师兄、二师兄俱都身亡,斯文托维特派上下都等他来主持大局……呃,老师亦要给主教爷爷一个交代才是。”



    赛戈莱纳笑着拍拍他肩膀,道:“苏恰瓦城与尤利妮娅,便交托给你了。”这是他们去奥斯曼土耳其军营之前,齐奥叮嘱约瑟夫主教的原话,如今反用回来,齐奥尴尬一笑,不知该说甚么才好了,只得用力拥抱了一下赛戈莱纳,又是感激,又是歉疚。



    教堂之外已经有斯文托维特派的弟子牵来两匹罗斯骏马,马背上行囊饮食一应俱全,还挂着一片滚边的毛毡,颇为周全。赛戈莱纳跨上马背,把栗木杖背在背上,冲约瑟夫大主教与齐奥略一抱拳,朗声道:“承蒙多日照顾,咱们后会有期。”



    约瑟夫大主教划出一个十字,齐奥与斯文托维特弟子用右拳压在自己左肩,同时诵了一声“哈里路亚”。马蹄声渐渐远去,待得几不可闻时,突地一阵清越高亢的优美哨音响彻半空,如雏鹰展翅,翱翔九天,众人心中俱是一震。



    注1:圣路易王冠确有其物,为路易九世所戴。后来路易九世被教廷封圣,遂在耶历一千二百六十七年将王冠献于列日圣多明我会,保存至今。



    注2:克劳丢斯•盖伦系耶历2世纪罗马一代名医,精于解剖、病理与药理三科,于四液学说之外又独创三灵理论,概言人体生理,皆由动物灵气、自然灵气、生命灵气而生。“盖伦三灵丹”即典出于此。



    注3:本章回目出自《庄子•人世间》,原句为:“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

    这一通忙活便是一个多小时,他安葬完二人返回盆地时,博格丹正靠在石壁运功调息。博格丹双腿盘起,双手抵住脚心,试了数次,十二宫内皆是一片枯竭,如久旱裂土,没有半点内力痕迹。他的病情本来便不可与人比拼内力,适才与隐者对掌,更是雪上加霜。



    赛戈莱纳走近几步,刚要与他说话,博格丹突然面色一变,原来是体内典伊寒劲发作,四肢百骸遍流寒意。他急忙弓着身子从坛罐中找出几枚丹药,忙不迭地一口全吞下,整个人蜷缩在地上,全身震颤不已。过了约莫半个小时,寒劲方才逐渐消退。博格丹嘴角流涎,青森森的面色更显扭曲,十指僵屈,看那模样比乞丐还要凄惨几分。


    约瑟夫大主教“嗯”了一声,他知道博格丹这次被隐者伤的彻底,就算有了《箴言》亦恢复不了之前的状态,便不再坚持,把拳头提起恨恨道:“算你小子命大!”赛戈莱纳又道:“天色不早,你们还是快快返回城里,给尤利妮娅疗伤去罢。我就在此地把《箴言》复诵给他,随后再跟过去。”



    于是约瑟夫大主教搀起大公,齐奥横抱尤利妮娅,由奥古斯丁领着离开了盆地,顺着原路出了山谷,盆地内转瞬只剩下博格丹与赛戈莱纳两个人。赛戈莱纳把马洛德与莎乐华两具尸身抬出盆地,就地挖了一处墓穴,将二人合葬一处。马洛德所作所为,赛戈莱纳无从评价,只觉得他至情至诚,不觉有几分怜悯;而莎乐华正值妙龄,却遭此横祸,也教人唏嘘不已。他们生不同床,死而同穴,也勉强算作慰藉了。


    赛戈莱纳深鄙博格丹的为人,但见他这般下场,终究有些不忍,便直截了当道:“《箴言》原本已毁,你这里是否有纸笔,我给你默写下来。你学了法门,好去驱寒。”博格丹躺在地上,眼神露出怨毒,讥讽道:“偏等我已成废人了,你才来作好人,真是好时机。”赛戈莱纳淡淡道:“你之生死,其实与我无关的。我不过是完成我父亲未竟之事。”博格丹自知内力全无,已是心灰意冷,随手一指石壁道:“你若是非给不可,我也不拦着,坩埚底下自己去寻几根炭柴棒子,就写到石壁上罢。”


    赛戈莱纳双手插腰对博格丹道:“喂,我已写完了《箴言》,你快来看。”他汗流浃背,体力几乎耗尽,双腿隐隐作痛,就是战隐者也不曾耗过这等心神。不料博格丹看也不看,垂头把弄着器皿,随口敷衍道:“我有时间自会去看的。”赛戈莱纳看穿了他的心思,大声道:“《箴言》之精妙,远超你所想,倘若仔细研读,说不定能找出让你恢复内力、驱尽寒毒的法子。”博格丹抬起头来,半是苦笑半是嘲弄道:“我如今奇寒纠缠于筋骨之间,一百四十四个星命点无一处不雍滞,半点内力也无,怎么恢复?你这风凉话可说的分文不值。”赛戈莱纳道:“我老师卡瓦纳修士被树枝刺穿心室,凭着马太福音亦在绝谷之中支撑了七年之久,可见人体潜能之大,内学功效之奇,并无止境。你若自暴自弃,也由得你,只是明明有了良机却错手而过,他日悔悟之时,莫来怪我言之不预。”


    赛戈莱纳也不推辞,接过来放入怀中,道声多谢。博格丹看了他一眼,忽然长长叹息一声,低声问道:“我如此对待大公,你是否觉得有罪?”赛戈莱纳不假思索道:“圣经有教训:‘父吾父以及天父’对父亲尽孝,亦是侍奉天主之道。若依了旧约申命记里的说法,那忤逆父母之徒是要被石头砸死的。”博格丹道:“我是不信上帝的。”赛戈莱纳道:“上帝自在心中。”博格丹闭上眼睛,不复多言。赛戈莱纳就此拜别,迈着步子离开盆地,留下这私生子在黑暗中独坐,不知想些甚么。

    听了他一席话,博格丹微有愧色,只得道:“好吧,我研读便是,何必说这许多。”赛戈莱纳忽然想起卡瓦纳修士曾言道:这《箴言》的最后一页,或许写有希波克拉底打通水火二液的法门,于是问道:“《箴言》最后一页残片的内容,你可还记得?”博格丹摇头道:“却不记得了,当日那法兰西使者来游说我时,只给我看了一眼。待我确认了真伪,他便收了回去,说等他们拿《箴言》来换走圣路易王冠,便会给我交割清楚。”



    赛戈莱纳“哦”了一声,心中有些遗憾。他歇了歇气,起身道:“我在此地的使命已了,你好自为之罢。”博格丹听了他的话,怔怔呆了一呆,从角落石缝里拿出一方扁匣,递给赛戈莱纳道:“若非有你出手,我已死于隐者之下。我博格丹并非知恩不报的人,这里有我亲手炼的盖伦三灵丹五粒,乃是罗马神医盖伦传下的药谱,可解天下泰半的毒性,以后或许用的着。”

    大公听了约瑟夫大主教的问话,眼神游移不定,博格丹双臂垂下,阖眼惨笑道:“想不到我今日能从隐者手下逃生,却死在了你的手里。也罢,反正我已是废人,就让我去陪陪我那可怜的娘亲罢!”大公一听,眉头紧皱,心中想起凯瑟琳的往事种种,犹豫再三方嗫嚅道:“我说主教,还是不要杀他,随他去便是了,我不追究……”约瑟夫大主教急道:“大公你行事首鼠两端,真是糊涂到家了,这可是篡位之大罪!”大公避开他两道炯炯目光,喃喃道:“我对不住凯瑟琳,如今怎好又害她孩子……”约瑟夫大主教顿足道:“无怪诺瓦斯欲反你!换了是我也要骂娘了!”大公听到这等激烈言辞,只是搓着手叹气连连。



    约瑟夫大主教怒气冲天,他倔脾气一上来,伸手一把扼住博格丹咽喉,竟不顾一切要掐死他。忽然约瑟夫手肘处一阵酸麻传来,不得以松开手,博格丹咕咚摔在地上,不断咳嗽。原来是赛戈莱纳点了主教肘下星命点,随后道:“主教大人,我却不能让你现在杀了博格丹。”约瑟夫大主教一愣:“怎么,连你也要阻我?”赛戈莱纳正色道:“我父亲七年前受命要送《箴言》与他,中途不幸身死。我须代我父亲完成这使命,好歹把《箴言》交到他手里。之后博格丹再如何,便和我无关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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强压下怒火,大袖一甩,说道:“也好,我们走!”走出三步忽地又转回来,揪起博格丹衣襟,对一旁瘫坐的大公说道:“不能这么一走了之。这个博格丹有篡位之心,却是不能留下祸患的。大公你意思如何?”此时博格丹被隐者破尽了内力,四肢萎顿孱弱,比三岁顽童尚不如,杀之易如反掌。

    赛戈莱纳苦笑道:“我还未想好,但总是要去作的,姑且走一步看一步罢。”他目光转而凌厉,又道:“我这一路,还要查访那塔罗血盟,我的一个仇人接替了凯瑟琳的月亮之位,须把她找出来血债血偿。”约瑟夫大主教拍拍膝盖,在胸前划了一个十字道:“你小小年纪,身上背负的包袱着实不轻,真是苦了你了。”赛戈莱纳道:“大主教你亦是不容易,那些事情不能公开的吧?”



    约瑟夫大主教叹道:“盆地之事,自然不能张扬,那些丑事若让民众知悉,摩尔多瓦势必大乱,给了土耳其人可乘之机。哎,执事以往的一些做法,本座一直看不惯,如今设身处地,方体察到他的苦衷。”



    两人四目相接,皆知对方意思。约瑟夫大主教道:“倘若你在罗马见了诺瓦斯,记得给我捎上一句话,就说本座待斯文托维特派门徒依然如旧,只是从此以后他西我东,情谊弃绝,他若上了天国,我宁愿去下地狱。”赛戈莱纳纵然满腹心事,听了也不觉莞尔道:“一个大主教要下地狱,这成甚么话!”约瑟夫耸耸肩:“这年月,要下地狱的主教只怕是比仓鼠还多哩。”说完哈哈大笑,复大声道:“本座但求自己问心无愧,旁人如何待我,便随他们去吧!”其坦荡豁达,令人心折。


    赛戈莱纳道:“奥古斯丁在何处?我今日便打算出发了。”约瑟夫大主教道:“他还在看护尤利妮娅,你走之前是否要去见见她?”赛戈莱纳摇摇头:“见了亦不知要说些甚么,还是不见为益。”约瑟夫大主教揶揄道:“哎,可惜可惜,本座原还打算给你们做媒,亲为主持哩。那丫头在昏迷中,无一时不是叫着你的名字。”赛戈莱纳有些发窘,约瑟夫大主教捏住他肩膀,笑道:“我便知道这小小的摩尔多瓦,根本约束不住你。本座总有直觉,你小子早晚要有一番惊动欧罗巴全境的作为。天主在你身上究竟有何意旨,着实令人玩味。如今你且来看!”



    言罢约瑟夫大主教走到堂前基督十字架下,分开袍袖,竟打起奥卡姆真理拳来。这套拳被他一招一式慢慢打来,有板有眼,每一拳均是气完神足,虎虎生风。赛戈莱纳初时不解,旋即省悟大主教欲为自己传授拳法,又不愿有师徒名分,是以用这种隐晦的方式。隐者曾说赛戈莱纳空具内力,却不懂如何施用,大主教用这套拳法,正是想以实证教他体用之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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