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夜定行人过纛牌
魔手画师凡埃克是欧罗巴的一号怪杰,亦正亦邪。此人画得一手好画,且有以油入画的不传之秘,为各国贵族竞相收藏。凡埃克云游四方,如闲云野鹤,平时极难寻见,却有一个怪癖好,专嗜偷窃,见有甚么上好的东西,便会千方百计盗来,还要留下字条故作风雅,谢失主美意。于是江湖人送了个绰号叫魔手画师,一是赞他丹青神笔;二是说他妙手空空。
比约齐昨晚一见宝物失窃,有些气急,一时竟忘了此节,这时被人提醒方想到了这个典故。比约齐搓了搓手,道:“倘若竟是魔手画师所为,难怪船上寻不见他。听闻他轻功卓绝,或许有办法弃船登岸。只是这人给贝尔格莱德公爵的寿礼都敢动,当真胆量不小!”马脸汉子道:“听说就连法兰西的勃艮良公爵、萨尔茨堡的大领主和条顿骑士团总部都曾被他偷过,贝尔格莱德公爵的名头只怕吓不住这人。”比约齐听了,沉默半晌,方缓缓道:“咱们这一趟护送圣帑,明里都说是解去罗马,去贝尔格莱德为公爵送寿礼的事,就是咱们卫队里也没几人知晓,这凡埃克却是怎么知道的呢?”马脸汉子道:“俗话说,没有不透风的墙,那画师既然敢称魔手,想来有他的办法。”
原来圣帑卫队这一趟来贝尔格莱德,正是为了欧罗巴武林的一件大事——贝尔格莱德公爵匈雅提今年七十大寿,正大撒英雄帖,广邀欧罗巴各路豪杰。这一位贝尔格莱德公爵可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一号人物,教皇亲封的白盾骑士,家传的一十三路罗马标枪精深卓绝,罕有敌手。十几年前他率三千领兵在多瑙河畔悍拒奥斯曼大军六万人,名动天下。如今整个塞尔维亚都沦为附庸,唯有贝尔格莱德周边不为所动,全有赖公爵威名。即便是穆拉德二世,对这顽石一般的老人亦是无可奈何。这些看守提到公爵名字,无不语带恭谨,不敢又丝毫不敬。
到了第三日的上午,终于到了贝尔格莱德南岸河港。比约齐亲自把赛戈莱纳、奥古斯丁两人押出船舱,用麻绳重重绑了数重,与那些圣帑货物一并运上岸去。赛戈莱纳被两个大汉推推搡搡出了舱门,借机左右张望。
多瑙河流到这里,河面变得极为宽阔,波光粼粼,千帆竞相而过,船首切过水面的哗哗声此起彼伏。位于河岸南侧的贝尔格莱德河港比普拉霍沃大出不知多少,光是停靠的埠头就有七、八条,极是繁忙兴盛。远处西南方高坡之上有一处灰白色的雄壮城堡,四边角塔耸峙,城堞依坡势跌宕如刀齿,正是贝尔格莱德要塞。城堡四周散落着颇多房屋,幅员极广,俨然已成了一座城下之镇。外围有一圈石头围墙,高逾数人。
比约齐亮出滚金十字旗,码头官员知道他们是圣帑卫队,不敢怠慢,亲自接下。比约齐冲那官员行了个礼,道:“我等奉了教皇法旨,特押了祝寿的贺仪要送与公爵。”那官员连声道:“上头已经有了交待,若是圣帑卫队的几位爷来了,有上房款待。”比约齐满意道:“如此甚好。”那官员看看左右喧闹人群,又道:“您也看到了,公爵这一次大寿请人极多,这几日欧罗巴各地都有宾客到达,迎接不暇。若有招待不周还请体谅。”比约齐略点了点头,道:“我等惯于风餐露宿,是不妨事的。只是教皇大人亲自交待的寿礼干系重大,须得有个稳妥地方存着。”官员道:“这是自然,公爵大人特意拨出一个库房来放各地寿礼。等下您到了城里,一问便知。”
码头上已备好了数辆四轮马车,专事往返河港与城堡之间迎送客人。比约齐盯着码头船工装妥了货物,把囚犯也绑在车上,然后沿着平坦大路朝城堡开去。从河港到城堡一路上行人颇多,有骑士与随行的扈从、贵族仪仗,亦有些商贾、艺人、理发师、游方的郎中与僧人,还有些农夫赶着猪羊哄哄而来。更有一些人腰间系着兵刃,眼露精光,或骑或走,与寻常行人气质迥异。比约齐是**湖,放眼一望便知是武林中人,其中不乏好手,不禁暗暗感叹这一次寿宴果然了不得。
贝居因会的嬷嬷们很少履足俗世,今日却公然来赴公爵的寿宴,且还请了使徒西门一脉的传人作护卫,比约齐越发觉得这次寿宴绝不简单,心下一阵凛然。
让过贝居因会的车驾,比约齐押着货物进了贝尔格莱德城内。城中屋舍栉次鳞比,大道平阔,颇有一国之都的泱泱气度。马车一进,里面早有人出来接应。这些公爵府上的家丁个个穿着绿锦劲装,言谈举止无不合礼数,让比约齐暗暗赞叹。他们连过数道城门,人声鼎沸,卫兵们一门接过一门,层层盘查,无论登记名册、交割礼品、分配房间、牵马喂槽甚么的,无不安排得有条不紊。
比约齐和他手下的护卫被安排到了一处农舍,圣帑寿礼送入专门的库房之中,而赛戈莱纳和奥古斯丁则被贝尔格莱德的卫兵接手,押入了城下的大牢里。
待得看守牢房的卫兵一转身,赛戈莱纳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先运起箴言内劲挣断绳索,再把奥古斯丁身上的绳子解开。奥古斯丁这几日吃了些苦头,精神有些委顿,见到主人没事,眼神里方才闪出欣喜神色,张开嘴啊啊叫了两声。
赛戈莱纳对奥古斯丁道:“如今咱们已经进了贝尔格莱德,我刚才看到城里人多杂乱,等下趁乱逃走应该不难。”奥古斯丁比划了几下手势,赛戈莱纳笑道:“被那厮打了一顿以后,我体内真气已然活转,这两天用功调息,全都恢复啦。”
说罢他转头去看,发觉他们两人置身于一处长方斗室之内,一道厚实铁门牢牢挡在门口。牢内地面只铺着些稻草,已经是腐臭不堪。墙皮剥落糟朽,其上只有一扇小小气窗,以一排铁栅挡住。他走到窗前朝外望去,原来这大牢是建在一处高坡之上,窗外去地面足有十人之高。
赛戈莱纳双手握住两根铁栅,运起箴言内力凝神扭动,铁栅咯吱咯吱响了几声,不复动弹。原来这铁栅是一早嵌入墙内,再行浇铸,是以与寻常插接的不同,十分牢固,除了把它拗断,否则是绝难拔出来的。奥古斯丁也上前试了一试,仍是不行。赛戈莱纳在牢房里转了数圈,四周墙壁都是大石堆砌而成,莫说松动,连条缝隙也无。折腾了半日,赛戈莱纳无计可施,索性躺倒在地,苦思脱身之法。
到了夜里,有清冷月光自气窗照进来,远处隐约可闻城中喧闹,好不萧然。看守从铁门底下的小缝丢进两块干硬面包,随即走开。赛戈莱纳胡乱啃了几口,沉沉睡去,迷迷糊糊之间听到耳边有人呼喊自己名字。他精神一振,连忙起身,循声朝窗外看去,却见一个人影悬在外面,隔着铁窗笑嘻嘻地挥手,却是凡埃克!
赛戈莱纳一见是他,也不上前,冷冷道:“你还来这里作甚么?”凡埃克道:“今夜月色溶溶,正想邀小友你共酌一杯,特来相邀。”赛戈莱纳道:“我诚心待你,你却下毒害我,让我身陷囚囹,如今还来嘲讽作甚?”他这时方才发现,原来凡埃克右手抓着一条垂下来的粗绳,无怪他能悬在窗外,不时微微摇摆。
凡埃克早料到他这种反应,哈哈笑道:“当年画圣乔托受困巴多瓦阿累那一百多日,才画出了不朽名作《哀悼基督》。你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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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约齐颌首应允。大汉上来,嘴里嘟囔道:“他奶奶的,昨天你那一拳教老子好生难受,今天俺非得十倍奉还不可。”对着肚子就是一拳捣来。赛戈莱纳小腹受袭,一阵剧痛,而郁结在室女宫内的一团内力骤然受了冲击,竟为之一活。赛戈莱纳心中一动,立刻哈哈大笑道:“好舒服,好舒服,你这拳不疼不痒,只配打打蚊子罢了!”
大汉怒极,连连出拳,狂风骤雨般砸在他胸膛、小腹、四肢、面部各处。赛戈莱纳皮肉虽疼,内力却被这一连串的拳击砸得活转过来,不再死气沉沉地凝结一处,逐渐又有了流动之势。他也不说破,一面挨着打一面暗暗运转起内功来。
比约齐听众人恭维完了,又道:“我已细细询问过船上的水手,傍晚时分有人见那个叫埃克的偷偷钻进你的舱房,半天方才出来,岂不是就在商议盗宝之事?倘若你与他素昧平生,焉能来往如此亲密。”赛戈莱纳听了他的话,心中忽然一惊,登时想到自己下午运功调息尚还无任何异状,之后只吃了埃克带来的一串葡萄,莫不是那葡萄里暗藏了玄机?如此看来,埃克是处心积虑故作亲近,暗地里下了摧折内力的药,好教自己运功不济,反成了吸引看守注意力的替罪羔羊。
他正低头沉思,比约齐却以为这小贼已理屈词穷,精神一振,不由喝问道:“那个叫埃克的画师,到底在哪里?是谁指使的你们?”赛戈莱纳兀自想着埃克一言一行,对这些盘问毫不理睬。旁边一大汉嚷道:“长官,不给他些苦头尝尝,这小贼大概是不会说的!”赛戈莱纳抬头去望,却是那个昨天晚上鞭打歌手、被自己一拳轰飞的家伙。
比约齐一旁看着,默不作声。他们昨天搜了半夜,把整条船搜了个底朝天,也没见有半点踪迹。如果从这小贼嘴里再撬不出点东西,这一趟护卫便算是栽到家里了,以后怎有颜面出来行走江湖。忽然旁边那马脸汉子喃喃道:“埃克……埃克……这名字怎地如此耳熟。”比约齐道:“据他自己说,来自于佛兰德斯,名字中带一个凡字,谁知真假……”说到这里,他突地截口不言,面露惊诧,嘴唇有些发干,半晌方道:“莫非……莫非他便是那个魔手画师凡埃克?”
比约齐“嗯”了一声,暗想倘若自己碰到魔手画师,不知赢面能有多大。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小木匣道:“这件宝物是分作两半,若非不合在一处便全无用处。好在这一半我是随身保管,那魔手画师还不曾得逞。接下来的几日,诸家弟兄可要打起精神来,须臾不可放松警惕。”众人轰然应诺,马脸汉子道:“那魔手画师纵然神机百变,还是不如咱们长官先谋后定。”
这条船在多瑙河上开了两日,赛戈莱纳这几日一直被关在船舱底部,内力已然恢复得七七八八,挣脱绳索并非难事,不过他乐得坐顺风船,便装出奄奄一息的模样。那些看守只道他已是半死,便没了警惕之心,时常旁若无人地谈天饮酒,赛戈莱纳在旁边悉心听着,倒知道了不少事情。
听到这一句话,比约齐看了一眼正在被狠揍的赛戈莱纳,心想魔手画师一向诡计多端,这少年怕不真的是毫不知情,又转念一想,他武功古怪,许是与魔手画师有些渊源,还是不可轻放。想到这里,他便出言道:“达尔耶维奇,且先停手。”那叫达尔耶维奇的壮汉这才气喘吁吁地放下拳头,比约齐过去一看,赛戈莱纳已经被揍的遍体鳞伤,惨不忍睹,便说道:“此事牵涉甚广,且到了贝尔格莱德再细细审问,如今权且把他与那黑鬼关在船舱里罢!”他顿了顿,又吩咐道:“给他们拿些药膏来抹一抹,免得到港前就挂了,死无对证。”说罢转身离开了船舱,达尔耶维奇与那马脸汉子也随之出去,船舱里只留下两个看守之人。
赛戈莱纳被这一番老拳打的鼻青脸肿,郁结体内的内力被生生捶松,颇是爽利,正如一坨硬面团被面包师傅揉开。他且挨着打且暗自活血,等到达尔耶维奇停手的时候,全身十二宫已有七宫舒缓,只消再花上一晚上时间,便可恢复如昔。刚才听比约齐言语,他知道奥古斯丁尚也还活着,便放下心来,一意调息。
一个大汉推了推他肩膀,大声道:“长官,他醒了。”比约齐随即从黑暗中显现出来,两条浓眉绞结一团,面上青筋根根绽露,显然是动了真怒。他走到赛戈莱纳面前,举起拳头厉声道:“你如今已经在我的手里,快快说出你那同伙的下落,否则有的是苦头吃!”
赛戈莱纳听他言语,知道他们到底没找出埃克,不禁苦笑道:“我所说的句句属实,不过是与他萍水相逢,并无深交。”比约齐哪里肯信,喝道:“你们昨晚一同生事,今日又结伴登船,事实昭然,还要狡辩!”赛戈莱纳道:“我以天主之名起誓,与此事并无瓜葛。”比约齐道:“你们这些作贼的,有甚么道德信义可言,起誓赌咒只如吃饭放屁一般!”赛戈莱纳道:“倘若我是同谋,早便逃走,何苦留在船上等你来抓?”一人道:“你自然是想逃的,奈何咱们长官铁拳无敌,几招下来就拿住你这小贼。”周围一群人轰地笑起来,比约齐亦是大感得意。赛戈莱纳本想辩称若非真气突然出了岔子,未必不能与之一战,后来转念一想,何必跟他们说这些,索性闭上嘴。那人又道:“这还是长官手下容情,否则一拳下去连你的肚肠都砸得流出来。”赛戈莱纳听这声音有些熟悉,竟是昨天在船上隔壁窃窃私语的其中一个,不由多看了一眼,见到是一个马脸汉子,嘴边两束短髭,一颗黑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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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赛戈莱纳骤然被一阵冰水兜头泼醒,发觉自己被几条麻绳牢牢缚住,周围几条大汉横眉立目,个个面色阴沉。他环顾四周,看到自己在一处船舱底部,光线昏暗,旁边只有一盏如豆油灯,不时随船体颠簸微微颤动。赛戈莱纳试着提了提气,发觉内力犹在,只是仍旧无法汇聚,郁结在十二宫各处难以行散,手掌与胫骨数处隐隐作痛,那雷神之锤的威力着实不可小觑。
马车正隆隆走着,忽然后面一阵急促的马蹄响动。比约齐从马车上探出头去,看到一队骏马从车后疾驰而来。为首马上是一名中年男子,这人生得方脸宽眉,器宇轩昂,双鬓有点点白斑,两条尖削白眉如剑角矛锋,身后的几名青年男女无一不是潇洒俊秀。他们俱是一袭白袍,袍角上下飘飞,有如天使降临。
比约齐一拍大腿,喜道:“原来他们也来了!”达尔耶维奇目不转睛盯着马队之中一个俊秀女子,听到比约齐这般说,忙问道:“这些人是甚么来头?”比约齐指了指那中年男子,口气敬畏:“你可听过护廷十二使徒的名头?为首的那一位正是使徒西门的传人、西西里人普罗文扎诺,如今是教廷异端裁判所首座,各地宗教裁判所都归他掌管,地位殊高。教皇竟肯派他来为贝尔格莱德公爵祝寿,当真是极给面子。”
达尔耶维奇舔舔嘴唇,望着那女子窈窕身影,意犹未尽道:“他的几个女弟子倒着实水灵哩!”比约齐面色一紧,连忙喝道:“休要胡说!被他们听到,可是要拔舌头的!你知道甚么!那几个人是普罗文扎诺的俗家弟子,个个都是他得意高足,在江湖上都是有万儿的狠角色。你适才盯着的那个女子,名唤切丽,江湖人称‘王尔古雷’,曾经在一月之内挑翻亚德里亚海狼帮、希腊火门、科西嘉铁沙派三个帮派,只因她被一个帮众说了一句轻薄话。”达尔耶维奇吐吐舌头,悚然道:“这婆娘好生厉害,咱可消受不起。”比约齐不再理他,自言自语道:“普罗文扎诺大人在此,咱们便有了靠山,不怕魔手画师来闹事了。”他回头瞥了一眼赛戈莱纳,后者兀自闭目养神,不由冷哼了一声。
说话间马队已越过车队,这时比约齐才看到他们只是先导,后面还跟着一辆马车,心里一惊,暗想这马车里是何等人物,以普罗文扎诺的身份竟肯作它护卫。他多看了一眼,那马车车厢通体素白,两侧窗户用厚实布幔罩了个严实,丝毫看不到车里情景。比约齐仔细看那车顶的百合徽识,倒抽一口凉气,原来竟是贝居因会的嬷嬷们!
贝居因会乃是女性修士潜心修炼之地,会中从无男子,历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她们极少与外界交往,地位超然于教廷之外,独成一局,历来是影响欧罗巴武林的一大神秘势力。据说贝居因会中所传的武功名叫《圣母玛利亚万福神功》,会中的几位嬷嬷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甚至有传言当今欧洲只有寥寥数人能与贝居因会的嬷嬷们匹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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