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六问帖
季景西百忙之中抽空听了两回转述,听完,问其感受,答曰:不如看账本。
话传至杨缱耳里,险些让她喷出一声笑来。
第二位被抓壮丁者为河间尹氏尹岚,尹崇的亲弟弟,一个一手抓了尹家阖族族务的猛人。季景西给这位岚二公子随便按了个编外员外郎之职就把人弄到了户部,可怜尹岚直到上任还在懵着,不明白向来低调的自己是怎么被临安郡王扒拉出来的,尹家上下也是齐水儿的懵,以为尹岚得罪了人,尹崇更是拜托妻子出面频频拜见杨缱,可依旧没打听出缘由来。
殊不知荐人的罪魁祸首——对河间尹氏如数家珍的尘世子已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有两位世家子打头阵,之后再见临安郡王抓壮丁已是见怪不怪。对方踩着制度的底线左右横跳,给的要么是临时虚职,要么干脆只提借调,人数不多,五六之数,不拘世族寒门亦或勋贵,八竿子打不着的规律,政敌抓不住他的把柄,又有徐衿在吏部为他处理首尾,一番胡闹下来,还真拉出了个助手小队,大大减少了郡王爷累死案牍的可能性。
正所谓上了临安郡王的船就没有下来的道理,这些人不管情不情愿的,最后倒是都成了季景西的班底,此为后话。
花开两表,说回京城的热闹。
是的,杨缱终于忆起了老父亲的吩咐,交作业了。
这篇被后世书法爱好者们戏称为“狗粮贴”的文章,目下则被世人起了个颇为正经的名字:《六问》。文章始于国子监司业杨又谨与临安郡王季景西之间的一场午后夫妻闲谈,之所以称“六问”,是因其中杨缱问了季景西六个问题。
一曰,为何会有人觉得季琅这等重罪加身、已被贬为庶人的罪人能进九峰山,祖宗礼法都被吞了不成?
临安郡王答曰:时以琅未夺其姓,仍乃季氏子,以礼言,而进宗祠也。
杨缱又道: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琅上无继高祖安天下之志,下无述为权者荡浊还清之事,是为不孝;贪腐税银、欺压百姓在前,虐杀妻子、残忍暴戾在后,是为不仁;瞒上恶下,结党营私,是为不忠。不孝、不仁、不忠者,人弃之也,愧受祖宗庇佑百年也。季氏欲开此先例乎?
珩不言。
杨缱则道:如此浅显的道理却久辩不下,参与者愚乎?背后者奸乎?孰为刃?孰为屠?或愚不可及,或其心可诛,一言蔽之,蠢不可及。有其闲暇,不如看账本。
珩放声大笑,“然也!”遂携君而去。
杨缱何人?弘农杨氏之女,从四品国子监司业,南苑书房夫子是也。时人对她的印象大多停留在其登峰造极的书法上,是以文章刚出来时,虽反响甚大,却多为爱书之人争相抢夺,随后才注意文章内容。
……然后就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起先是辩礼的另一方不满其行文毒辣,指桑骂槐,直指杨缱妄议天家,不修口德,枉为人师,不配人妇。此话一出不得了,第一个站出来反对的便是文章里的另一个主人公季珩季景西。
这位郡王爷也不知使了什么法,找到大骂其妻的当事人,以其辱妻为由,当堂约斗,文武不拘,来就敢打,谁输谁认孙子。
那骂人者不过手不能提的文人,何敢对上金贵的景小王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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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其中到底几分忧社稷, 几分博美名, 却是不知了。
众人所谈为何?自然是近来热闹。热闹者何?能引得两位内侍郎争吵不休的“前六皇子丧葬之仪”是也。
何为恩考?弥补大考不足的临时选官之制也, 是为朝廷加恩士人学子之举, 与大考的严苛不同,更重德行名声,孝廉与策论并举,择之不足十数。
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文人士族群情澎湃,无数“有志之士”群集盛京城,不足一月, 京城各大客栈便人满为患,赛诗会、赏墨宴、秋游集频出,茶馆、诗社、学会……处处皆闻高谈阔论, 以期就此博个好风头,若刚好有贵人看重,连自荐门槛都省了,几场私宴下来,便能雀踏梧桐, 摇身一变成了谁家门下臣。
言曰:吾等非是妄议朝政,乃辩礼也,此雅事耳。
秋收农忙之后便该轮到赋税,季景西自打上回顶替老岳父代表户部议事后,杨霖便顺势将户部交托至他手。景西受宠若惊,后才明白岳丈实乃老奸巨猾——这甩手掌柜当得真是时候啊,早不交晚不交,快秋收了才交……
最属意者当为杨家绪丰,趁这位二舅兄还没调入太府,他二话不说一纸调令把人借到了身边,完全无视人正新婚燕尔,还没出婚假。
他初初接手,应接不暇,又赶上收赋,看账本看到头晕眼花不说,还要应付雪片般飞来的各地督办情况,此外还得拉着队伍跑遍京畿周遭亲自视察,几日下来,好不容易被杨缱养出来的那点肉就掉了个光,整个人累到灵魂出窍,别说点评什么论礼,连季琅都早被他忘到了九霄云外。
临安郡王惯会做决策者,早年在漠北也多与军务为伴,于庶务方面实乃生疏,如今却不得不与之死磕。好在他态度谦逊,敏而好学,很快便凭本事得了户部上下敬重。少了使绊子之人,政务便顺畅许多,然户部就这么大,人人忙得飞起,实在无余力为郡王爷多分忧,无奈之下,季景西开始抓壮丁。
杨、谢两位新上任的内侍郎“不合”的风声起先只在集贤阁内部口耳相传, 后渐扩至六部九府, 直至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而导致两人“不合”的缘由也自然随之传开。
与此同时,也不知哪来的传言, 曰朝中官位空缺, 朝廷欲在寿宁节前后加开恩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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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琅死时正值秋收前后,天气本就炎热,又逢秋老虎四处作祟,尸身根本无法久存。若是等远在盛京的杨绪尘与谢卓争出个子丑寅卯来再行葬仪,哪还跟得上?偏杨谢二人有意拖延,至今没决定灵柩去不去九峰山宗祠,是以,荆地官员与负责遣送之人合计之下,先草草地把人敛埋,待有结果了,再决定是否起棺扶灵。
滑稽的是,荆州那边人都埋了,盛京这边反倒越发吵得凶。
不似上回的毓秀台论礼,此次辩论之风兴于野,没有官家在旁围观,源头又出在两位名士,倒是辩得激烈:支持灵柩进九峰山宗庙的抓着宗礼孝道不放,以此彰显自身道德仁爱,再顺道抨两句礼制漏洞;不支持的则恨不得将季琅骂回娘胎,以其罪人之身为本,见微知著批几言腐朽之风。两方谁都说服不了谁,吵得不可开交。
其时魏帝病重昏迷,出面主持大局的苏怀远又有意纵容推动,整个盛京城一时喧嚣如菜场,各方言论沸腾似锅中滚油,就差一点火星,便能立刻燎成一场弥天大火——想烧的,自然是杨绪尘和谢卓这两个“秀于林”的木。
聪敏人能猜出这场闹剧的几分深意,谨慎的则各个明哲保身,看戏的幸灾乐祸,下场的搅弄风云……直至一篇文章横空出世,终是将这场大戏推至最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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